｜百物語｜巨塔中的千萬面像

看完《白色巨塔》已經三天，我竟然看不下任何其他的東西，連京極堂與快樂夥伴的《塗佛之宴》也只隨便看了幾十頁，這實在是太恐怖了。我希望趕快從財前五郎的世界中脫身，但最近只要一個人的時候，腦中就開始自動播放財前五郎的身影，他的一舉一動，跋扈的、無情的、自我過剩的，甚至死去之後那張有如小孩子睡顏般的臉。能在一個角色的生命注入如此多層次，實在厲害，看完本劇之後我也變成唐澤壽明的粉絲了。

《白色巨塔》的確可稱為日劇中的經典，關鍵有三：(1)原著深刻的人性刻畫與體制批判，(2)以唐澤壽明為首的實力派演員陣，以及最重要的(3)導演大量使用象徵的影像語言，增加了劇本語言所未能達成的情緒，與特屬於本劇的氣場。本作品中導演大量運用了無對白的橋段、機械性的背景音效，堆疊角色的心理衝突，此外，對於各種鏡頭的運用，非常靈活而且細膩，有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中鏡頭與望遠鏡頭拍攝，這些都打破普遍可見的日劇公式，也讓一些場景值得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觀看。如果你一輩子只打算看三部日劇，這部絕對是其中之一。

這部作品從第一集到第二十一集，每個表演與鏡頭都有值得大談特談之處，不過讓我看得幾乎要死掉的一場戲，是在第十九集，一場幾乎沒有對白的戲。那是在醫療糾紛的法庭開庭前，被告財前五郎依舊充滿自信地站在他的位置上，掃視旁聽席中人群入座動向：副教授金井醫生與前任教授東教授打招呼，金井注意到財前的眼光，低調地與東教授告別，回到自己的座位；愛人花森慶子不引人注意地對他招了招手，然後岳父財前又一也進場，發現花森慶子的存在而前往寒喧；象徵著財前五郎視線的鏡頭有如聚光燈般掃射著，最後掃往門口，人群中內科醫生竹內也向財前敬禮進入法庭，但在竹內後面的人影，卻讓財前五郎目瞪口呆。財前五郎看到的是從鄉下趕來，十年不見的母親的身影。在他們對上眼的瞬間，財前五郎有如石像般僵住無法動彈，眉頭深鎖，無法置信，人潮的聲音也漸弱至無。這時原告律師關口注意到了不對勁的財前，鏡頭也轉換為關口的視線，是財前站得挺直得側身，與望向庭外的視線。關口隨著財前的視線望過去，看到一位混合著許多情緒面色凝重的老太太。打斷這個對峙的是被告律師國平，他交代完事情準備前往他座位時，看到財前問了一句「財前先生怎麼了？」這才彷彿解開施於財前身上的咒語。財前又往花森慶子的方向看，用非常不起眼的眼神示意她看外面，而花森慶子看到這個眼神又看到財前母親時，便明瞭她應該去把財前母親帶離法庭了。

以上這段鏡頭寫成這樣實在是無聊死了，但是它變成一段時間的時候差點讓我死掉，至少是呼吸困難了。如此自信獨斷有如獨裁者的財前五郎，踩著許多人的屍體爬上教授寶座，即使犯了錯也堅稱自己是正確的人，終究還是有一個他無法用虛假的表情面對的人。他為了成為現在的財前五郎，十年不與母親見面，放任自己體內的獸噬咬他的心，但在見到母親的面的那一刻，心中那個純真的小孩彷彿又活過來了。那段無聲的時刻，財前五郎無法動彈的那幾秒，心裡的戰鬥一定激烈地進行著吧，無聲與喧鬧，堅挺的外在與混亂的內在，變成強勁的力道，撞擊著我的內心。如果我有一天想要金錢與權力想要得不得了，因而說謊傷害別人的時候，會不會也有一個我沒辦法對他說謊的人存在呢？

如果說從《刺蝟的優雅》中看到很多人類美的表情與姿態，那麼《白色巨塔》就是人類醜陋的集大成了，但是醜的事物中終究還是飽含美的元素，美醜相輝映，才是這個大千世界吧。

土下座

財前五郎的土下座，中原歐介的土下座。

「土下座」指的是雙膝跪在地面上，上身伏地向對方叩首，這是極為謙讓自貶的動作，表達請求原諒、有事相求的心意。我想這並不是一個容易執行的動作，因為牽涉到尊嚴的問題，所以很少人會在人前示範這個動作。而同樣的動作，沒想到卻會有美醜截然二分的不同感受。

在《大和拜金女》中，中原歐介為了守護死去父親留下來的魚舖，在醫院的門口向主持併購土地的財團少爺東十條伏跪，希望他能夠高抬貴手，不要奪走魚舖所在的土地。他向東十條少爺保證只要再給他一個月，他一定會想辦法償還開店的貸款。東十條不解地問他，像中原先生如此優秀的數學研究者，為何對一間魚舖如此執著。中原歐介回答說，因為這是父親留給他們母子倆的，是最珍貴的東西。

而在《白色巨塔》裡，為了爭奪教授寶座而用盡手段與心機的外科醫師財前五郎，因為怕同期中對於醫療充滿熱情的內科醫師里見脩二提出對他不利的報告，約他去酒店喝酒斡旋，沒想到里見醫生連酒都沒喝，就拒絕了他並準備起身離去。財前在情急之下搶到里見醫生的步伐之前，二話不說就伏跪下地，並說「拜託你，這是我的戰爭。」而里見醫生則回他，「在戰鬥的不只你一個人而已。」

我為了中原歐介伏跪在地的場面而感動，因為那傳達了一種沒有退路、孤注一擲的嘗試，充滿人類在守護重要事物與價值時的捨身，讓我覺得誠懇而高貴。財前五郎的土下座卻完全不是這種感覺。如果「需要」的話，我想他不管跪幾次都不會皺一次眉頭的。並非平等主義者的他，執行此動作自然也不是為了自謙或自貶，反而是為了獲致某種目的而選擇的一種手段而已。這讓我覺得醜陋得可以，而且沒由來地感到難過。

如果中原歐介心裡住著一個淘氣而正直的小男孩的話，財前五郎應該是被某種無名的獸所附身了吧。

2009最愛十部電影

2009的日影最愛是從49部電影中選出，觀影數量上當然希望年年都能進步，只是因為最近「衣食父母」沒什麼在發片，也是有點兒擔心缺糧的問題。

Fish Story－一首Punk歌救地球（フィッシュストーリー｜2009）
身為英雄電影，卻沒有死板的正義感與過時的善惡二元論，人類遭遇困境時如何選擇與行動，要怎樣才搖滾？講的是這個。四個圍繞著傳奇龐克曲目《Fish Story》的故事，在最後乘著音樂交織融合在一起，是本作品的高潮。伊坂幸太郎與中村義洋搭檔的第二部電影，高良健吾、濱田岳、森山未來與多部未華子等年輕實力派接力演出熱血的拯救地球大作戰，後座力十足。

重力小丑（重力ピエロ｜2009）
鈴木京香在這部作品中美得無話可說。全家人一起去看馬戲團的那場戲絕對會成為我心中的十大名場面，在原著中只是開頭小小片段的這個橋段，在電影中被挪到最後。原來真有能讓重力消失的東西呢，看著這場戲的時候我也這麼相信了。京香媽媽讓罪惡的身世昇華為幸福的果實，在惡意叢生的社會，這個家庭中的每個人溫柔而堅定地守護著彼此，一定會讓觀眾獲得巨大共鳴。

Halfway－在愛之中（ハルフウェイ｜2009）
介於成人與青年的交界，男主角遠征東京上大學的夢想，女主角想要在一起的心意，成熟的想法與只看當下的浪漫，高三生的茫然與甜美。此作堪稱北乃紀伊的制服最後代表作，任性、自我、忘情的手舞足蹈或者毫無來由的生氣，完美地呈現出專屬於十代女孩的美好。電影最後一句話更凝結了整部片九十分鐘的所有情緒，讓人無防備地被拉進名為青春的游泳池中，渾身濕透了。

天然子結構（天然コケッコー｜2007）《琳達琳達》導演山下敦弘的鄉村小品，一所中小學加起來只有六人的村莊學校，某日來了一個東京的轉學生，頓時讓主人公的世界起了化學變化。少女的友情與無以名之的怦然心動，擾亂著少女原本平靜無波的內心，東京的畢業旅行更讓她思索在鄉村生活的種種。導演呈現出自然之美與純樸，岡田將生在劇末接受夏帆一吻後卻說「我覺得你的吻裡面沒有愛」，這或可說是導演最深刻的觀察吧。

心情直播不NG（ラジオの時間｜1997）三谷幸喜的幽默感與影像創意，在這部作品中完全展現，甚至可以說《魔幻時刻》都無法超越這部。創作與人生的有機關係一向是三谷相當關心而一再透過作品去探討的主題，一位家庭主婦投稿的廣播劇作品獲選播出，以編劇的身分踏進錄音室，在演出的過程中，卻有各種人提出各種原因要更改劇本，一場鬧劇看盡人生百態，無法自己做主的劇本，是否每個人都有一本呢？集結唐澤壽明、鈴木京香、西村雅彥等九零年代的臉，釀出醇美的一夜。

幸福的餐桌（幸福な食卓｜2007）藉由父親辭掉父親這個身份，思考家庭與家人的溫暖小品。我們從未想過，父母為了自己的出生，放棄了多少自我以及夢想，全家人圍在餐桌邊吃飯，其實並非如此理所當然。北乃紀伊最後的五分鐘散步（音樂是Mr. Children的《くるみ》）是本作品的精髓所在，雖然只是一直在走路，卻傳達出堅強與成長，今後即使一個人也能夠自己繼續走下去的決心，情感節制層次卻豐富，令人激賞。

崖上的波妞（崖の上のポニョ｜2008）波妞雖然很可愛，但是山口智子所配音的理莎更讓人元氣百倍呢，擁有宮崎駿作品中獨有的女性特質－獨立、堅強的同時又給人溫柔與安穩的感覺。說起來，宗介能夠擁有如此天然純淨的心靈，並與波妞相遇，發展出這個故事，只能說理莎的守護實在太重要了。故事本身其實也沒特別講什麼，但吉卜力的動畫仍然展現它在色彩運用、人物設定（尤其是女性）以及動作的魅力，以兩個兒童的接吻作為最後一幕，實在是可愛極了。

無人守護（誰も守ってくれない｜2009）佐藤浩市與松田龍平的警察拍檔故事，同劇組及角色先在電視特別劇中登場，討論受害者保護，而電影則討論對加害者的保護。編導君塚良一正義感太強，然以往作品除《大搜查線》外多少流於說教，本作品則完備了電影手法，讓人得以沉浸於影像中思考嚴肅課題。透過嫌疑犯的妹妹被大眾傳媒、網路鄉民等所謂世人眼光污名化、女巫化得無處可逃，資訊社會中個體孤立與無助的形象躍上銀幕，才知道要活下去如此艱難。

轉轉（転々｜2007）原著的結局染上較多悲觀的色彩，三木聰則改編成一部具有療癒效果的小品。欠債青年與殺妻之人的東京散步之旅，走著走著的同時壓在心裡的什麼似乎也就這樣被拿開了，雖然只是演戲的家庭，卻讓主人公初次品嚐親情的溫美。小泉今日子在這部作品中充分展現出她的年紀應有的魅力，而小田切讓對著三浦友和叫「歐鴨機！歐鴨機！」（老爸）的那場戲渲染出整個作品的韻味。

嫌疑犯X的獻身（容疑者Xの献身｜2008）
只有堤真一做得到，讓福山雅治只能自己躲在偵訊室的角落啜泣，讓柴崎幸只能幫忙攙扶痛哭的松雪泰子。扭曲的臉、野獸般的嚎叫、絕望與痛苦的雙眼，堤真一所飾演的石神哲哉在最後一刻潰堤的戲，每次看每次看都感受到影像中強烈的力道撞擊著自己內在的什麼，明明沒有特效，卻彷彿看到千軍萬馬妖怪般、靈魂似的巨流，從他駝著背的身軀與青筋暴綻的臉中奔洩而出。附帶一提雖然福山雅治在這部作品中不太有存在感，但還是很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