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採訪一個從盆地跑來田國耕種的人,他說了「因為自己是單親家庭,很多事情都看得比較淡」之類的話。於是他現在住在台九線旁一家兼賣春的小吃店旁的巷子裡的貨櫃屋,偶爾跳進河川洗澡,每天用自己搭建的火箭爐煮食,說是要挑戰自己能夠遠離文明到什麼程度。
聽他這麼說我也在想,有沒有什麼「因為自己是單親家庭」所以掛在自己皮囊上的東西呢?對於物質我的確是比較淡泊,但是經過在田國被奴役的經驗之後,我發現我並不能離開文明,還是喜歡夜晚看到霓虹燈,即便我反核;熱愛書本,即使必須砍樹;很熱的時候還是會跑去便利商店吹很冷的冷氣;可以不看電視,但還是常買很多DVD,下載了很多電影、連續劇與日本綜藝節目。對吃食我並不那麼講究,甚至標準很低,但常常想去住住看旅館,在規律的空調聲音中享受想像出來的異地感。
跟那老弟不同,「因為自己是單親家庭」,我反而比較偏向擁抱文明及其產物。要更正確地來說的話:我喜歡孤獨,我不喜歡說話。雙親在我大約四歲時便離異,媽媽扶養我。我懂事的時候已經只有媽媽,偶爾爸爸也會出現一兩次,帶我出去玩,但他不在的時候媽媽經常用難聽的話罵他,是的,我會講那些粗口,最早都是聽媽媽說的。媽媽有時還會怕教壞小孩,稍微包裝一下,就變成什麼「基八人、藍鳥面」之類的,跟紐約洋基或多倫多藍鳥一點關係都沒有。善良無知的小孩不會懂得這些,只是很好奇為什麼媽媽會對爸爸有那麼深的恨意,然後去跟自己的同儕比較,結果開始發現自己的處境似乎很奇怪。
媽媽為了搵錢,做過很多工作。在現在的人種分類法會被分為輕熟女的年歲,我也曾經被她帶去她當車掌小姐邂逅的司機家裡叫「叔叔」。她除了跟過車,還曾在東帝士百貨一樓賣皮包的專櫃當過櫃姐,也在「巨蛋超商」(是否還有人記得)工作過。然後她認識現在這個男友,為了跟他出去也說過謊騙我,那個年幼的可憐鬼曾經去抱著他媽的腿大哭試著挽留,一場混亂之後只記得二舅舅來安慰我說「很多事情你長大之後就會明白了。」大概是因為二舅舅也是個寡言孤獨的人,他難得說了一句話,我便認真琢磨了好多年,一直想要弄明白,為什麼媽媽要去跟一個常欺負她的人在一起。
媽媽也是帶我進入音樂世界的人,她買過很多卡帶給我,第一捲卡帶是林強的《春風少年兄》,她想要用音樂讓我乖順的企圖輕易地達成了。我開始懂得享受一個人的時間。那是個金曲龍虎榜還很熱門的年代,我除了打電動、用收音機聽職棒以外,就是收集卡帶聽音樂。或許我不想再去深究那些搞不懂的事,媽媽男友是開貨櫃車的,我有時也會跟車。貨櫃車的車頭真的很好玩,司機的後面還有一個空間可以休息,從高雄開到台北再開回來往往要花上一天,我還滿喜歡在那空間裡捲著毯子睡覺聽音樂的。不過有一次他們爭吵,在深夜的長榮中學門口,有如潑婦罵街地互罵,當時我其實是不知道該怎麼辦的,只覺得那捲新買的紅孩兒有點尷尬。現在才曉得,為一捲錄音帶感到尷尬,其實是為聽那捲錄音帶的自己感到害臊吧。
好幾次他們都爭吵。媽媽都是被打的分,有次爭吵得厲害,拳打腳踢(我媽也會反擊啦,就像她騎車一樣出其不意)的最後,媽媽已經被菜刀架著脖子壓在床上了,我嚎啕求他,當然求不動,(中間我沒有記憶了)後來外公與警察趕到,這才結束一場鬧劇。隔天去上學,或許潛意識想要從驚嚇的狀態中逃出,我跟一個要好的同學,用講笑話的方式講了這件事,也不顧慮聽的人的心情。
我常說我通常能夠知道別人在想什麼,那是因為我從小就看到很多真真假假,也常被相信的人欺騙。因為媽媽是最親的人,一舉一動我都專注地看著,所以她的塘塞、勉強、失信、強顏歡笑,後來都成為我判斷別人的情報庫。當然,惡意是從別的人身上學來的。
就這樣自己也來到了他們當時的那個年歲,我逐漸能夠明白當初不明白的事情。話說回來,我看過很多媽媽狼狽的樣子,不管是被打的時候,還是車禍的時候,但是我媽從不求別人,很少對人低聲下氣,很跩,就連那次手被撞斷,嘴唇破一個洞,她還是會罵那個幫她縫嘴唇的醫生,我常常得要為她捏好幾把冷汗。
人好像不會「因為自己是單親家庭」,就被賦予某種個性或者生命的傾向,一定是有哪個人有意無意、有形無形地影響自己,讓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單親家庭的情況可能就是,那個影響你的人是變態的機率比較高而已。四葉妹妹不也是單親家庭嗎?
喜歡孤獨,所以還滿討厭鄉下的。鄉下人很不光明正大,他們會一直觀察你,然後在背後說你如何如何,然後逐漸調整與你相處的方式,接著就是誤解你。喜歡孤獨的人不喜歡說明跟辯解,最後就會失去立足之地。都市人冷漠,阿冷跟阿漠橫行無阻,但或許因為人口多的緣故,也會偶爾遇到志同道合的孤獨信者,感覺到微小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