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27日 星期五

雜談《色,戒》


五四運動所持進化論、革命論,使古典詩文、儒教國學應聲倒地,同時也蘊養了一批批的「新青年」。站在現在回看,當然會覺得所謂進化論一點也不進步,無非是知識份子無視東西文化差異,而硬將母土文化放進西方文明發展進程去矯正、模塑的嘗試。早半世紀開啟維新步伐的日本,似有更寬裕的時間去思索「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道理,於是整備成為東方世界的「西方強權」,在二十世紀前半成為東亞世界的主宰。民國卻發展成軍閥割據、分崩離析,終究只能是強權爭相撕割的甜美肉片,而難以發展成一足以抗衡的主體。

或許也有這種看法吧。將傳統、禮教等比喻為需排除的毒素,民國雖然學習、引進了許多西方文明結晶,如民主、科學等,卻未能徹底取而代之,最後變種為更加難除的新種病毒,也就是空有法治之類框架,卻難完善運作,只在掌權者需要的時候,用做來打擊異己的工具。西方文明基於理性主義、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是基因層次的精神性存在,卻被民人「西學為用」式地誤讀誤用,成為難堪的「拿來主義」。

王佳芝一夥人第一次籌劃暗殺易先生終究失敗,正可看作是這般「拿來主義」的樣板戲。憑著義和團式的愛國熱情,裝模作樣地扮富商、接近易家、尋求下手的機會,最後卻發現眾人根本缺乏殺人的覺悟(以及方法),一切(真的)只是場話劇,不多不少。

王佳芝與同夥自然是不同的。她會參與這個計劃或許是基於對領導者的情愫,但在學習性愛的環節,她埋葬了那情愫,也轉化了自己在整個暗殺計畫中的位置。她不再是被動地參與,解放了身體的同時,她成為一個有主體性的女子。主體的養成正是西式教育的關心所在,王佳芝在行動中蛻變出主體,接下來便成為個人主體與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糾結了。

易先生是個漢奸、背叛國家的人、愛國主義欲打倒的敵人。在那樣的時代背負著那樣的身分,沒有所謂相對,除非他離開他的身分,否則在意識形態的世界他永遠得是必須飽受撻伐的人。因為意識形態,王佳芝與易先生有了接點,她倆原本只是符號,或者說工具,不料王佳芝卻發展出自己的主體,而易先生也受到她鮮活深邃的性格吸引,於是兩人就像脫離小說家掌控的角色人物般,悴不及防地熾愛起來。

必須斷言,如果王佳芝不是王佳芝,易先生不會與她拉近關係。在王佳芝之前,好幾個女刺客也遭識破被捕,王佳芝在易先生的試探下,卻發展出一種充滿神祕的說話,更重要的是一種寂寞的氛圍,那是革命份子不會保有的神韻,但卻足以與躲藏於易先生這個符號背後的性靈呼和。

他們之間應當有許多次做愛吧,而銀幕呈現則有三次。第一次他們在一間高級的洋房樓閣,王佳芝以為自己來到無人的房間,卻從窗中倒影看見易先生而被嚇到,放聲吼出「以後不准這樣嚇我!」這是易先生的試探,「王佳芝as麥太太」對易先生吼出這般無禮的話語是否合宜?她經歷了短暫的混亂,為了想掩飾混亂的情緒,她使出挑逗。麥先生面對挑逗,則持續他的試探。他突然發狠,狂吻麥太太,並使勁扯破旗袍,使其不堪地露出底褲,繼之更迅雷不及掩耳抽出皮帶,往床上半遮掩的肉體一陣狠抽,然後他扯破麥太太底褲,進入了她。

描寫這種鹹濕的場景令人害臊,但性愛操演的確可觀察到豐富的資訊,讓觀眾更能設身處地揣摩兩人關係。說起來,兩人在著衣狀態時,都扮演著各自的符號與工具性角色,關係難以進退,唯有裸身肉搏時,才得以貫徹主體。

如果這樣說有道理,那麼王佳芝充其量就是個淫亂女子吧,竟然為了享受感官性愛而忘卻自身愛國任務。或許有人也會這麼說。其實,導演就是想要勾引出這種想法吧。第三次性愛時,「王佳芝as麥太太」騎乘在易先生上面,兩人意亂情迷時,她望向掛在旁邊兩個身子距離的槍枝,似乎想要趁機達成暗殺任務。但一瞬間她的眼光被易先生捕捉,易先生順著她的眼光,在尚不知是否察覺她的意圖時,臉的上半部便被枕頭蓋住了,「王佳芝as麥太太」為了掩飾則更賣力擺動。

我有時也會想,易先生是否會察覺到什麼呢?他與麥太太之間的情愛,那麼毫無保留、真摯而濃密,這與他的工作、他的角色所要求的對人態度,應該是背道而馳的吧。他是信了所以關於麥太太的人物設定所以與之纏綿?還是因為是「王佳芝as麥太太」,而願意去相信呢?不是常有人說,「如果是你,被騙了我也甘願」嗎?

什麼才是真切的呢?意識形態的傾軋是否讓人距離自己的主體更加遙遠?這部電影最後看起來如此悲劇,應當就是因為易先生又回到他的符號與角色中,對包括王佳芝在內的另一群符號與角色的處決吧。觀眾因而喟嘆,如果他們撇除角色,以真我相迎,是否能得善終?但若不是角色,或許他們連相遇都不可能呢。

王佳芝如何看待她在香港認識的這夥同志?覺得他們幼稚?成不了大事?卻又無法割捨,原因為何?她是否想要兩面討好,以假亂真,對同志扮演遲遲無法執行任務的王佳芝,對易先生扮演稱職的情婦麥太太?她的確有條件,也有自己的想法,在戰亂危急時局中,還積極求學豐實自我的主體。從結局來看,王佳芝仍然是為愛犧牲的典型,主體解放的新女性跟小嘍囉,只要是在同樣的框架中扮演同樣的角色,也會平等地遭受處決。

那麼為了什麼我們必須追求主體的建立?既然結果也是一樣。被這麼問的話,或許也只能說「過程比結果重要」吧。看到日式料亭那場戲,湯唯的唱、梁朝偉的望,兩人的濃情密意,強度凌駕三次性愛,不覺得人生能經歷如此一夜便值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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