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或許也是因為「歷史小說」擁有大眾/類型文學的基因,使得以上作家在選擇位置的過程中,較不傾向於被歸類為此域,畢竟在台灣社會創作純文學還是比較會被當一回事,純文學的作家不也一再出聲呼籲年輕人要遠離像是九把刀之類的惡黨,回歸純文學的創作嗎。日本的情況倒不是這樣,經常看到作家爭先恐後地在媒體上聲明「我創作的是百分百的娛樂小說」、「這次的作品娛樂性十足,結尾更是出人意表」云云。即便像是京極夏彥那種藉由大量知識的堆積因而形成某種閱讀門檻的妖怪小說,作家本人也絕不故弄玄虛,總說就是要來娛樂大家的。
這種身世的強調或者是硬要強調,正如布迪厄(Pierre Bourdieu)論及文化場域的搶位置大作戰(struggles of position taking),他認為比起創作者的創意與能力,根據自己所擁有的資本,奪取一個有利於事業發展的位置才會更有效果。對於出版業來說,以怎樣的形象在書店裡被讀者看到,是非常重要的。
《福爾摩沙三族記》這本相當難得的書,便因為這種結構性的原因,飽嚐「出師未捷」之苦:金石堂將之歸類於「文學-->現代華文創作-->現代小說」;博客來網路書店的分類則是「人文史地-->台灣史地-->其他」;誠品書店的分類可能是比較符合出版社想要的:「文學-->武俠/歷史小說」。
《福爾摩沙三族記》是少數的台灣歷史小說,更是其中極為少數以荷據時代為主要題材的小說。作者利用行醫的業餘時間,遍覽文獻,試圖重現三百五十年前的台灣大地,也提出一個破天荒的台灣人身世發想。作者謙稱此作尚不能算是歷史小說,而只能算是小說化的歷史書寫,或許因為如此,讀者的確會發現小說中最重要的元素,「人物」的描寫有欠周詳,彷彿只在情節需要的時候才加以交代,因而除了主要角色──國姓爺鄭成功、荷蘭少女瑪莉婭──登場的章節以外,稍微讓人有生啃歷史的僵硬感。
即使如此,透過小說的寫景手法,作者仍將十七世紀台灣做為一個國際都市的氛圍塑造得很好,令人讀來視野開闊:能同時操弄多國語言(荷蘭語、福建話、西拉雅語)的意見領袖與商人、漢人作為離散族群對荷人統治的反感、滿原野奔跑的梅花鹿與自由奔放的西拉雅人。藉此也能透過大航海時代的國際貿易現實,理解台灣人的身世源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台灣當然是原住民的台灣,荷蘭的統治在尊重西拉雅天地觀(如有節制地補鹿)前提下實施,但同時因為發展貿易而需要進口來自福建的漢人勞工之後,平衡就被打破了。漢人詐騙原住民、為了生存向荷蘭統治當局爭取更多的土地、毫無節制地掠奪天然資源……文化的衝撞,夾帶著西方的進步觀與漢人移民求生的意志,原本善良信諾不與人爭的大地之子,似乎只有任人宰割一途。
本書所描寫的,是一個人命尚不值錢,人權觀念還沒被提倡的時代。讀者會看到無論是荷蘭人、漢人或原住民,他們各自也有殘暴、殺戮的一面。作者並未以現代的角度去詮釋這些暴力(對鄭成功的性格剖析除外),而只是呈現出來,讓讀者自行感受。三族視角的平行呈現,更能解放讀者所持有的漢人先決的先入為主觀感。讀畢此書提醒了我,鬼島曾有樂園般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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