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4日 星期四

|百物語|因為災難中的急救醫療是有限制的

人們從上到下由俗而雅,都喜歡說要向先進國家學習,但長年以來似乎也總只是停留在說的層次。經濟在美援的滋潤拉拔下成長,讓備受壓抑的人民嚐到甜頭後,站在現時點檢討究竟向先進國家學習到了什麼,恐怕也只有消費跟娛樂的能力吧。

德國社會學家貝克(Ulrich Beck)著名的「風險社會」理論告訴我們,在人們愈加習慣地在生活中依賴現代科技所帶來的便利的同時,一旦發生了災難,其所造成的損害也將千百倍於過去的社會。而由於科技便利的生活是現代人在權衡之後所作出的理性選擇,那麼學習面對大型災害的正確態度與應變方法,不應是一種集體的責任嗎?

西方文明發展至現代,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是很重要的思想,在宗教改革的過程中,使每個信徒開始能夠肯認自我作為一個人的價值,進而認識每個人的差異,而後更推動了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可以說有了個人主義才有今日的現代社會。個人跟集體其實不應該是衝突的,但今日人們提到個人主義似乎也含有某種負面的意味,像是自私、冷漠、不合群等。這或許是因為在已發展的現代社會中,成為一個不受侵犯的「個人」儼然是理所當然的事了吧。雖然仍有一些少數族群因個體價值未被認可而持續爭取抗衡中,理想上大多數的人應該可以超越「個體」的層次,置放自己於一個「集體」脈絡中,思考當災難降臨於社群之內時,自己的責任與行動方針。說「理想上」,表示現實並非如此。

日本列島位於地震帶之上,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2004年的新瀉大地震與2011年的東日本大地震都帶來嚴重的災情。災難大多無法預防,但災難發生後的迅速應變,卻能夠救助更多的生命。日本政府為了傳達這樣的觀念,非常頻繁地與公廣系統(NHK)甚至民間電視台合作,教育大眾風險社會中所應持有的責任。今年NHK在回顧阪神大地震的特別節目中,提出了「災難降臨時,你是否能夠救助眼前的人」的命題,播出了三個地方組織在練習「檢傷分類」、「模擬救災」與「高層建築物疏散」的情形,並坦承在預測南海大地震4750萬人受災、首都大地震2700萬人受災的狀況下,公部門的救助是絕對無法立即起到作用,而必須依靠人民每個人的力量,來幫助他人脫離險境。

這讓我回想起,2005年日本政府部門曾經與富士電視台合作,推出經典劇集《救命病棟24時》(台譯:急診室女醫生)的第三部,便是以災難中的急救醫療為主題,由著名編劇福田靖擔綱編劇,江口洋介與松嶋菜菜子主演,搭配香川照之、大泉洋、仲村亨、小栗旬、小市慢太郎、石黑賢等實力派演員,虛構出一個東京大地震的假想,呈現出災難過後的眾生相,引導觀眾思考生命的價值與自我的責任。

這部劇集走到第三部仍堪稱經典,在於它並不因有了公部門的介入,而流於充滿對公部門的稱頌與虛浮、口號式的的集體呼喚。在福田靖的筆下,呈現出來的是面對災難人們焦急、無奈、茫然、憤怒的各種面貌,而接納這一切的醫護人員,因為同是災民,也各有軟弱、無助、煎熬之處。這部劇中的政治人物,是在災難中算計自身政治利益、令人唾棄的存在。

除此之外,政府機關與地震研究單位,只協助劇組模擬災害所將抵達的強度,以及必要資訊的傳遞而已。第二集進藤醫生(江口洋介飾)到了小鎮診所,頂著民眾的仇視與不解,堅持進行檢傷分類,以使有限的診所資源能夠救助盡可能多的傷患。這時觀眾可以看到,即使是印象中很守秩序、重禮讓的日本人,在診所前那種唯我獨尊、爭先恐後、甚至用權勢來威脅醫生的嘴臉,也讓人感到心寒。足證個人主義的偏激化是不分國界的。面對這樣的情況,進藤醫生仍然堅持他的作法,並說「現在大家都是災民。」要還能行動的人別只是坐著等待,而應該起來幫助其他的人。

幫助別人說起來簡單,其實關鍵時刻大家想的都還是自己吧。進藤醫生以及劇組所要主張的大災難方法論,首先就是要民眾在腦中植入「自己只是集體的一份子而已」這樣的觀念。東日本大地震之後,媒體報導日本人平靜、守秩序的一面,大概是因為日本公部門早已透過類似戲劇與深度報導的管道,建立起了這樣的意識吧。至少於我而言,進藤醫生這句「現在大家都是災民」,的確是一直佇留在我腦中的情節呢。

而由於大家都成了災民,地震發生之後,在急診室的醫護人員,也出現了為自己或是為集體的掙扎。醫術精湛的日比谷醫生(小市慢太郎飾)在傷患潮到來前,首先發難說要回家看看。在他之後亦有大友護士(MEGUMI飾)與其他醫護人員離去。雖然他們在確認家中狀況尚可後回到醫療現場,卻都遭到其他醫護人員的白眼與冷落。這彷彿是在說,面臨這種毀滅性的災害,醫療人員是必須堅守現場、先為他人再為自己的。小島醫生(松嶋菜菜子飾)在某次手術成功後也說「這個時候才能看出急救醫生的價值。」

這的確是很兩難,儘管醫生的職責就是救助眼前的病患,但是若自己的家人、愛人也發生死傷,他們如何還能夠平心靜氣地拯救別人呢?小島醫生的未婚夫在第六集死去,河野實習醫生(川岡大次郎飾)的母親受了重傷、父親也因在避難所幫助別人而累倒。醫療人員克服了無盡的疲累,但心理照護的問題則不是輕易可以解決的。日比谷醫生與大友護士雖然在關鍵時刻離開了現場,但在他們安頓好家人再回到現場後,也更無後顧之憂地提供了專業醫療。也就是說編劇並不用苛責的角度去描繪「落跑」的醫療人員,而是盡量呈現大災難來臨時所可能出現的狀況。相較於上述預測的受災人數,醫療人員所能救助的人其實真的很少,這部劇集在描繪的其實是急救醫療的極限。

於是寺原議員(仲村亨飾)與河野和也(小栗旬飾)的角色便有可看之處,因為他們是被創造出來說明「人只要改變了,就會有力量」這個道理。

寺原議員原本是個做任何事都要算計政治效果的政客,大地震發生後他因為搬送重傷的妻子而來到故事場景的急診室,而因為女兒也在留院觀察,使他經常往返於醫院與政府的救災指揮中心之間。第三集他為了妻子所患的擠壓症候群而求助其他有權力的政客,包括自衛隊的長官,卻屢遭拒絕時,開始體會到災難現場的悲慘世界與有權者的權力世界距離如此遙遠。此後他在避難所發現了屬於他自己的戰場,藉著記者報導他積極調配物資,塑造一個為民服務的形象。然而,面對醫局長(香川照之飾)屢次希望他協調設備維修廠商進醫院修理損壞機器的要求,他卻未能辦到。導致小島醫生的未婚夫因為不能使用PCPS(人工心肺循環系統)而無能施救,導致死亡。這個死亡雖非他的責任,但仍對他產生了衝擊。加上進藤醫生一直對他說類似「你是政治家,政治家有政治家該做的事」、「你不回去『那邊』嗎?」這樣的話,讓他被置於一個「失去場所」的狀態,而開始尋思自己應該做的事。

後來,他被指派一個對記者報告每日災情的發言工作,這個工作看似能增加個人的知名度,卻只是個被限制展現能力的花瓶角色。第九集,有記者激烈地發問,說「震災時有人看到消防員只顧著救火而對傷患見死不救,是否屬實?」他想要說明卻被其他官員制止了,他無權回答災情數據以外的事情。而這時,急診室裡送入了兩位消防員,其中一位總是夢囈,唸著「對不起、對不起…」經詢問鄰床的同僚,才知道以下的事實:

消防單位鑑於阪神大地震的經驗,因消防員同時兼顧救火與搶救傷患,而使火勢迅速蔓延,最後造成更大量的傷亡,痛定思痛,確立了此後的政策,亦即在災難襲來時,消防員首要負責滅火,盡快控制火勢。於是即使聽見災民的哀嚎與求救,消防員仍然必須完成他們被賦予的任務,而這種無能救人的深刻愧疚感,讓許多消防員的內心刻上了創傷。

目睹了消防員躺在病床上的悲鳴,寺原議員似乎深感自己的無能,也有所決定。在隔天的災情記者會上,他夾帶了一份關於消防救災的資料,面對排山倒海的質問,他開始「脫稿演出」。他陳述了此次震災發生二十四小時內東京所產生的火災數量、消防員疲於奔命的情況,以及因阪神大地震而制定的最新消防原則。他說消防員絕對想要拯救每一個受困的災民,但因為火場實在太多,他們必須馬上趕到下一個現場執行滅火工作,於是必須殘忍地拋下大家。這樣做即使受到了某些人的指責,「但我實在怎麼樣也無法責備他們。」在這一刻,寺原議員便真正地成為了一個助人者,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而小栗旬飾演的原本屌兒郎噹、又染髮又塗指甲油、自我放棄的青年河野弟,在看著急診室內一幕幕的人間戲劇後,也成為一個能夠幫助別人、領導志工,甚至陪伴哥哥走出心理創傷的好青年。這樣的設定在我看來應該是在說,現在的年輕人之所以看起來有點廢,什麼事都隨便不在意,最大的原因應該是他們身邊沒有認真的榜樣吧。學校的老師也都只會討好學生啊,沒有人願意告訴年輕人他們哪裡做錯,並且甚至連大人也在偷懶了吧,覺得年輕人不會注意自己的行為,所以得過且過就可以了。我覺得年輕人會變成這樣,大人絕對是要負責任的。急診室醫生面對的病患都是生死交關的狀態,他們必須具備絕對的專注力、精準的應對與高超的技術,才可能把病患救活。這樣的姿態看在河野弟的眼裡,的確是個相當大的刺激。有時青年的成長不在於別人告訴他應該要這樣或那樣,而是直接做給他看,將整個專業職人的生活全部攤開給他看,反而會是更好的刺激呢。每一集導演都有拍河野弟專注看著手術室或ICU的側臉,他那種看得出了神又彷彿理解了什麼的表情,正是年輕人成長的印記。

在本劇完結篇,災後已超過兩個月,急診室的狀況也趨於穩定。進藤醫生向關西報社調來資料,待護士長貼到牆上,眾人一看皆為之感動,原來那是阪神大地震災後的空拍照,以及另一張在十年後由同樣地點拍攝的,已經重建完成的照片。兩相對照,災後到處冒著煙的焦土與瓦礫、傾倒的高架道路,恍如前世。進藤醫生說這就是人類的生命力,其實,就是人類的慾望吧,慾望造就了文明。我一直很好奇,日本即使位於地震帶上,發生超級大地震的機率如此高,死亡可說近在咫尺,為何日本人仍然極盡繁華之能事地努力建設呢?這難道可以說是一種櫻的生存美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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