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到書腰文案的吸引而購回這本書。它說「師法京極夏彥《巷說百物語》的妖迷世界、宮部美幸的時代怪談」,若是這兩位作家的擁護者,看到這樣的字句,會有如何的反應呢?覺得外國月亮較圓之人,難道不會嗤之以鼻,在心裡暗譙「憑你也配」,然後憤而把書甩回平台,讓書店員還得重新把它置回原位擺正?或者換了一個富有挑戰性格的人,心中響起如此天聲旁白「我就來看看你有多會寫」,然後讀的時候不斷留意尋找宮部、京極兩大師(為何就沒人提大澤在昌呢?)的痕跡,好得出一個戲仿劣作的結論。說一個人是什麼「台灣金城武」或者哪裡的林志玲,通常下場也不會太好。永遠只能是影子。
九歌出版集團培育新秀作家一向不遺餘力,近年從吳億偉、楊富閔、言叔夏、李時雍、黃信恩、朱宥任到何敬堯,皆在此出版第一本書或者重要作品;類型從鄉土庶民、都市心靈、醫療文學、運動文學到這本所欲融奇幻與歷史於一體的台灣時代小說,可說樣態紛陳。從中可發現,這批年輕作家經營的並非台灣六○到八○年代繁盛文學的末流,而是各自憑依著獨特的新感覺,試圖在新時代打造他們的文學金字塔。
當然,能夠單腳踏入文壇,沒有出版社的大力提拔與支持是不可能的,但若要兩腳都能在文壇裡站穩,市場的考驗自然相當重要。過去台灣文學的繁盛,有時代的理由,如今時代變遷,令文學繁盛的理由已然消逝,年輕作家與之競爭的對象,除了同代人,還有卓然成師的諸多前輩、大量產製的翻譯文學作品,以及讀者對中文創作不再期待的消極心態。在非常不利的環境下,上面提到的作家只有吳億偉、楊富閔、言叔夏等人的作品賣得尚稱為可,勉強再刷或者接近再刷。
在這種令人絕望的閱讀環境中,出版社要推薦新秀作品,除了在製作上請來優秀的裝幀師打造書的形貌並在書封書腰落上誘人文字或大量前輩專家推薦、在媒體上掀起話題、協商通路進行各種配合、作家自己最好也要經營社群網站……此外,好像就只能祈求緣分了,也難怪透過提案尋求文化部或國藝會的補助是愈來愈習以為常,抱的或許是種至少別虧本的心態吧。
回到這本《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的寫作策略,會不會就是對這個時代的一記反擊呢?好幾年前在《追風箏的孩子》與《達文西密碼》狂銷熱賣而演變成簽版權比賽,不論好壞先簽先出了再說的翻譯文學盛世,大家總喜歡說台灣作家都不會說故事,喜愛自溺式的書寫等等。姑且不論對台灣作家這四個字使用上的籠統(包括原住民族作家、馬來西亞華人作家嗎?),當藤井樹、痞子蔡、九把刀的通俗文學賣得好的時候,也有人也出來批評這些作品輕薄、無內涵、「缺乏對人生的執念」等等。好吧就算這些說法都有其道理,並不互相矛盾,那是否就意味著,書寫具備故事性的文學,並灌注以作家的文采與深刻的內涵,即能獲得更多的認同與閱讀?
作者何敬堯以鄉土歷史為本,在各章章首以古地誌文開場,那些記載著珍奇異事的博物志文體,渲染出獨特的妖異氣息。全書共五章,時序由古而近,透過故事,讀者見證塗角窟一地的榮盛興衰,以及發生於土地之上的人情故事。由於自己剛好是宮部、京極兩作家的愛讀者,讀著此作多少也感受到在氛圍塑造、對話安排以及故事轉折上,有著濃厚而明顯的致敬痕跡,但我不願論斷其為模仿或襲作,而寧願將之視為對於某種文學手法的本土化嘗試。
亦即,作者沿用這樣的文學手法,是一種為了更順暢地呈現出歷史各階段風土人情的努力。讀者將讀到關於移民渡海、地方戲、慣習風俗等歷史與人類學的主題,包裹在書中人物的言動,以更親近的方式進入讀者的視野。說到底作者的意圖還是緊扣著嚴肅文學的。唯一尚有缺憾的便是,相對於氣氛的營造,作者對人物的塑型,仍顯得粗糙,或許增加文字的數量去描寫人物,便難以鋪陳出「京極式」的氛圍吧。但對一個作家來說,這不應是個兩難才對,本書中即有優良篇章:最後一個故事〈蛇郎君〉令我最為讚嘆,作者營造恐怖氣氛的方式,已跳脫前幾篇中濃濃的京極影子,人物的描寫也份量適中且切合情節發展之需要。而在故事的高潮,描寫追逐逃亡的過程,更讓人身歷其境。
台灣人四百年史,毫無疑問蘊含許多能成就動人文學的元素,值得作家持續開採墾拓。何敬堯的《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所揭示的一種歷史文學的書寫取向,頗迎合近來的本土意識再興潮,期望他乘勝追擊,繼續寫出如此具有獨特風味的小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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