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0日 星期二

跨年

2011年開始,每年跨年我總在電視機前,從傍晚開始收看日本NHK的「紅白歌唱大賽」。因為台日之間有一個鐘頭的時差,節目結束,開始轉播寺廟鐘聲的時候,台灣才十一點鐘而已,不過對我來說,差不多就這樣了,洗個澡、上床睡覺,除了有「紅白」,這一天跟日曆上的任何一天都沒什麼不同,對於跨年活動,也未曾感到過一絲興趣。

歲末年終,許多電視台都會製播自己的歌謠節目,日本民眾貌似相當喜歡這些節目,雖然眾歌手、偶像在每一台也唱同樣的、近來主打的歌曲,但粉絲支持者還是一台看過一台(反正時間也不相衝突)。讓人覺得,日本真是個喜愛歌唱的民族呢。

不過在眾多的歌謠特別節目中,「紅白」應該是唯一一個,不僅邀請流行音樂團體,也尊重歌謠傳統,持續邀請傳統演歌樂人以及雖未有新作品卻位居歌壇經典地位的藝人上場歌唱的節目,這當然也與NHK作為公共廣電系統,擔負著維繫國家認同、傳承文化傳統的任務有關。

這種維護正統的任務,以後現代的多聲觀點來檢視,當然是有點保守,不只在族群問題上,愛奴原住民與沖繩獨立的聲音不會被NHK重視,類似像「紅白」這樣的歌謠節目,也無法真正反映日本文化中的多元實況。

但每年還是看得很高興。要說為什麼的話,大概是出於一種羨慕的情感吧。「紅白」這個節目歌歌舞舞所努力呈現的,都是培安(Perry Anderson)所昭示的,大眾媒體鑄造「想像共同體」認同的形式與內容。所以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以來,每年「紅白」都有特別企劃來追蹤東北災區的現況,那些萌生於災難中的生命圖像,在向全國人民宣告,彼此都是生命共同體。

聽起來有濫情與媚俗的嫌疑,但對於身處一個缺乏國家共識之地域的人來說,對於人家能把「國家意識」當成不言自明的前提來操作,除了流口水之外沒別的了。

除了這個理由,其實歲末年終頻發的這類歌謠節目,也是日本一整年流行音樂文化產業面貌的總閱兵。其中,又以「紅白」結合先端的舞台科技,搭配歌手、偶像的演出、華麗的服裝設計,在高畫質的攝製技術下,讓觀眾真的可以對「文化作為國力」有感,而不是像台灣,「文化力」、「軟實力」只淪為政客修辭,而且愈聽愈虛。

當然,「紅白」也常不小心或有意邀請到一些「異端」,讓它不至於那麼一片祥和,反而更有醍醐味。曾經拒絕將六分鐘版本的歌曲整型成規制化三分鐘版本,而長期與NHK交惡的美輪明宏,在2012年終於得到NHK的妥協,以完整版本的《地基工人之歌》(ヨイトマケの唄),感動地傳達了美輪明宏對被歧視階級的歌詠。

去年個性派藝人泉谷茂(泉谷しげる)的「即興」演出《春夏秋冬》一曲,也讓人難忘。這真是一首好歌,據說是大叔四十年前的作品,藉由季節的流轉,詠唱人生的俯仰,給失意之人以安慰。大叔以樂團編制上場,彈著吉他一臉橫眉地用狂野的口吻歌唱,但唱到後半突然開始耍脾氣,歌詞的空檔就向著幫忙打拍子的觀眾嗆聲「不要拍手了!」「根本沒人拜託你們啊混蛋!」「叫你們別拍手了沒聽到嗎?」鏡頭帶到審查席上,演員同行有的略顯尷尬,有的以為這只是大叔的梗,還故意拍得更起勁啦,有的則故作鎮定。然後大叔再度發砲「電視機前面,一個人看著紅白的你,一個人聽著收音機的你,今年一定很辛苦吧,有很多不順利的事情吧,想忘掉的不想忘掉的,今天就為了自己,只為了自己開懷歌唱吧。耶~」然後上歌詞字幕的人就放棄了,大叔已經開始脫稿演出,一邊唱著剩下的橋段,一邊向孤獨的觀眾喊話鼓勵,最後把歌唱上一波高潮後完結,大叔便頭也不回地走向側台,路上還把吉他爆氣一扔,成為2014年的第一個話題。

泉谷茂在部落格上表明心意,他說,坐在NHK音樂廳裡的,都是萬中選一、受到上天眷顧的人,但是看著電視聽著廣播的人之中,有的人因為種種原因無法歸鄉,有的人因為臥病在床而自己收看,也有在災區還耐受著惡寒的人,他打從開始就決定要為了這些人歌唱。當然他也心知肚明,NHK不會再找他了。

就是偶爾也會發生這樣出格的事,所以即使沒有特別喜歡偶像團體,而且也不是個愛看電視的人,這三年來的12月31日還是習慣了在電視機前收看「紅白」。今年有崇拜的美輪明宏連三年登場,還有喜歡的椎名林檎、生物股長,與最近迷上的SEKAI NO OWARI。感覺好像會很有趣呢。

2014年12月29日 星期一

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之前言後語 四

6
回首本文頭前,來自吾友的提問「宮部美幸的書哪本最好看?」我想許多賣過書,或者喜愛讀書的人,也常被問到類似問題,或者由之衍生的類似「某某作家/某某書好看嗎?」的問題。老實說,被這樣問過的人除了以口沫橫飛地讚、苦口婆心地勸以及絮絮叨叨地轟炸來回應之外,最想說的應該是「你就直接翻開書來讀讀吧」。「說書」是一種意義的再生產,聽人說書聽得再多,自己不去讀還是無法成就閱讀的生命循環。雖然也有因為說書說得好,讓人決定姑且讀它一讀的狀況,但依我之見,每個人的閱讀地圖還是要自已主動地去畫寫。

台灣閱讀風氣低落眾所皆知,公部門千方百計灌水數據之後,才得出國人每年平均讀十三本書的結論,但有感的人也知道這結論偏離真實甚遠。過去我工作的書店有大量來自港陸的觀光客,他們的嗜讀嗜買、選書豐富多元,給了我很大的衝擊,他們經常要求吾輩店員推薦,對於推薦的書也不多加考慮,一副飢渴的模樣就前往結帳。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台灣的讀書市場早已不能沒有他們。反觀台灣,這類飢渴的讀者愈見稀少,原因說起來也很複雜,不過因為本文是談宮部美幸與其作品,還是圍繞著它來談吧。

《所羅門的偽證》的中文譯本將三部再各拆分為上、下冊,總共六冊立於書架上,或許也有人聯想到共七卷的《追憶似水年華》。而不知道是誰說的,認為要讀這部書冊,「要不生大病要不折斷腿」,否則哪來的時間?這當然是二十世紀初人們的看法,或也參雜著對現代主義小說創新手法的不耐。當然,這只是從書冊的外型而產生的聯想,這兩部小說完全無法類比。

宮部美幸是個職業作家,她佔據著文學產業上游的位置,跟編輯與出版方共同討論書寫的題材,並按進度完成,與其他相識或不識的職業作家一同有如添柴火般維護著整個日本閱讀市場的運行。前提是,這個產業是基於讀者對於閱讀的需要而存在,每個作家都為了能夠繼續出書而不斷創作,並逐步完善自己的風格、增進任何能帶給讀者閱讀愉悅的技巧。相較之下,普魯斯特寫《追憶似水年華》當然不是讀者優先,而是為了服務他心中那位「寫作之神」(如果有的話),很多現代主義小說常常不一定能得到出版,但對作家來說絲毫不成困擾。

我們對於作家的想像是怎樣的呢?一副文青樣?不食人間煙火?很多本地的讀者可能會下意識覺得,夠格稱為作家的,就該是普魯斯特、卡夫卡、海明威、卡繆,或者台灣的黃春明、陳映真、七等生、駱以軍那樣,帶有獨特的個性、以「文青」般的行事作風,在文學形式與題材上驚世駭俗,儼然一國文化之旗手。而職業/大眾作家相對來說便是不像樣的、因襲的、保守的,甚至說是墮落的、無價值的。伍迪艾倫《午夜巴黎》的主角認為自己職業作家的身分遜斃了,不知為何台灣的民眾也彷彿持有對於大眾文學的偏見。

我觀察到日本作家總言必稱自己「娛樂小說作家」,為提供讀者無上的閱讀愉悅而創作「娛樂小說」,但如果在台灣做這樣的宣稱,好像在起跑點上就輸了其他好幾步的感覺。這是因為華人在千年儒家道統下,堅守的一種「言志」文學貞操嗎?還是這是一種功利主義導向的閱讀偏廢呢?從日本與台灣的對比,可以發現到,創作「娛樂小說」並不會讓作者覺得害羞,甚至以文學產業的角度來看,在競爭激烈的市場(雖然日本人認為這市場愈見衰退)中求生存,作家稱自己為「娛樂小說作家」反而是一種吸引讀者的策略,而無關乎內容、主旨題材的深淺。在社會派小說的系譜上,只需舉出松本清張與山崎豐子兩個名字,便能感受到這股文學傳統的磅礡氣勢與沛然能量。

台灣是否能發展出自己的文學市場與產業,取決於讀者(以及家長、教育者)能否去除對大眾文學作品的偏見。從這幾年博客來與誠品的暢銷排行榜,可以明白地看到,中文暢銷作家大約有兩個類向,蔡康永、吳若權、吳淡如等以勵志文風或闡釋都會男女心理為主的作品;以及九把刀、護玄、御我等以青少年為對象的奇幻創作。前者的暢銷基於讀者的功利心理,而後者的暢銷則反映青少年在升學主義壓迫下的一種抗衡心理,也不是真正的喜愛閱讀。端看這些讀者在進入大學、人生的新階段,來自家庭、教育體制的限制減少之後,仍選擇閱讀為娛樂的人並不多便可知,最多轉變為功利主義的閱讀,讀讀實用書。

並不能否認功利主義的閱讀也是書冊的社會功能之一,那些實用的旅遊書、食譜、兩性生心理、炒股理財的書,都是協助讀者完成一個理想生活的好幫手。書冊沒那麼偉大,除非身為富豪權貴生活無虞,誰也不能每天光享受閱讀的快樂,而不用勞作奔波。但即使如此也請察知,喧鬧社會的一隅,仍有人因為讀到一本書而得到救贖,與一段故事相遇而渡過了美好的時光。

台灣號稱自由多元,但我經常感覺在文化的市場上,消費者仍缺少自由靈活的選擇意識,自己缺少也罷,偏偏特別喜歡干預別人的品味。藉《所羅門的偽證》而發的這些,並非解決問題的良策,至多只是個人的觀察與感嘆。印象中每次推薦日本作家的書,總必須強調在它內部蘊藏的意義,十分努力地想要讓別人也能了解它的價值,因為只是報告故事大綱,聽者似乎總給我一種「你怎麼在看這種書?」「不過就是個故事罷了」的臉色,最後逼得我內心直喊「難道一本書並非曠世巨作就沒有讀的價值嗎?」「能夠純喫茶又為何不能純讀書?」

2014年12月26日 星期五

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之前言後語 三

淳久堂忠孝店因為電影化與文庫本出版而設置了專區。
5
宮部美幸的大部頭作品甚多,以《模倣犯》與《勇者物語》為代表,而2012年分三部出版的《所羅門的偽證》在篇幅上更加超越,展現出作家藉以總結一個階段與超越自我的宏大企圖。獨步於2014年譯成出版的中文書書腰上印著「耗時15年構思創作,連載9年,寫下4700張稿紙」,以日文稿紙每張400字來換算,是超過一百五十萬字的創作。在新科技持續對傳統閱讀行為進行挑戰、輕薄短小成為宰制觀念的今日,宮部美幸也用這部巨構對讀者發出挑戰,宣告文字的力量與閱讀過程本身的價值,仍是無可取代的。

《所羅門的偽證》的連載從2002年開始,歷經九年執筆而成書出版。宮部美幸身為職業作家,其作品自然從當代社會取材,在《所羅門的偽證》中,她挑戰了「校園霸凌」的主題,從主題的選擇開始,就讓人相當期待。「霸凌」的確是現代社會中既普遍又獨特的現象,從故事設定的1990年之前開始便存在,到今日為止亦未曾止歇,只要有人群叢聚之處,就會有階層的分化與權力的壓迫,無論是基於種族、階級或性別,即使在同一階層之內,也有因各種理由而生的「職場霸凌」或「校園霸凌」,這便是霸凌普遍之處。

獨步出版的第三部,在裝幀上終於開始擺脫深黑
色系,以明亮的顏色詮釋宮部美幸的作品。
然而霸凌行為也是獨特的,至少,在現代國家之前的組織型態中,即使有多少不合理的欺凌行為,也不會被視為「霸凌」,大家只會將之視為弱肉強食的現實來接受而已。應該沒有人會覺得明智光秀是因為被霸凌,才發動本能寺之變吧。也就是說,一個社會要普遍接受平等主義、人權觀念,才會有「霸凌這種不顧他人意願而侵犯他人主權的私刑作風是不對的」這種符合現代社會政治正確的想法。

霸凌之所以在今日仍難以根絕,便是因為人權、平等、民主等這些價值,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後天成長環境中逐漸習得的,所以從大人的角度看起來是霸凌的行為,在孩童之間的解讀卻可能是另一回事。許多人在長大後回想童年,發現某些事件,無論是傷害別人或者被傷害,原來就是霸凌,但事件的創傷或許已緊緊跟隨當事人,成為其夢靨或性格的一部份。

正因為霸凌(尤其是校園霸凌)是個這麼複雜、難以處理的題材,作家若隨便高舉正義之旗、試圖從霸凌事件中明辨是非,其成果將難以觸及事件的核心,也就是每個當事人的心靈健康,與面對其後漫長生命的憑證。宮部美幸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呢?《所羅門的偽證》的結構為三部曲形式,第一部描寫「事件」,發生在冬日校園的一起學生墜樓案,原被當成自殺處理,卻出現一封匿名告發信,指名某三人混混集團為霸凌主謀與墜樓事件的殺人兇手……校方、警方、媒體各自開展了消極或積極的對應,被害者的同儕之間,則因為事件而各自傷懷或困惑、裹足不前或伺機行動。

第二部描寫少年自行找出真相的「決心」,也是這部作品能夠走向巨構的關鍵轉折。我們所知頭銜為作家的人,當然都是成人,距離孩童世界早已遙遠,那麼面對一起霸凌事件,作家又如何能夠體察無論是加害者或被害者的心靈圖貌呢?即使有再多的取材,還是需要大量對於社會的想像力,才能創鑄出能說服讀者的作品吧。宮部美幸當然具備這樣的能力,她對青少年心理的鑽研與描寫從很早就開始,許多作品的主角都是青少年,而在這次更是一口氣描寫了大量的國中生,寫出了一個以他們為主體的群像劇。國中生不管在家庭或學校,都是尚未被賦權之人,他們受家庭的養育、受學校的教育,卻少有人關心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面對這樣一起攸關生命的事件,大人隱蔽、推事或獵奇的姿態次第在面前走動,背後的想法就是對於少年主體的壓抑,以及少年應該乖乖聽從擺佈的預設。少年的奔走與自我賦權,便是一種價值的學習過程,將故事帶進最後的審判。

文庫版封面,起用美術插畫家
藤田新策的作品,以照相寫實
的畫風,突顯現實的乖違。
第三部為校內「法庭」的過程,在這部中,宮部美幸在每一天的審判安排了不同的主要敘事者,從他們的不同身分,提供讀者各種關於真實的面向,這是作者一直以來運用得非常嫻熟的說故事技巧。書中不斷有人質疑,法庭審判的意義為何?難道不是扮家家酒嗎?的確,由學生自行發起,自行擔任法官、檢辯兩造與陪審團的「模擬法庭」,即使做出了被告有罪的判決,也無法對之加罪,那麼,用心何在?我認為這是宮部美幸考量了少年能力的最大極限,以及一場淨化儀式之需要,所得出的結果。她採用了法庭的外在形式,卻置換了其內涵,因為還是國中生,無論檢辯雙方,其舉證能力都是有缺陷的,法官、陪審團也難以逸脫少年自身的本位思考,但這就是作者所要的,讓少年自己思考、自己說話、自己行動,大人在這場審判中,只能旁觀,或者為少年所用。在這個主客易位的基礎上,透過每個證人的證言,讀者看到了一場淨化與超越的儀式。這場審判並不是在為加害者定罪,對任何犯了過錯的人也在確保他理解自己過錯的前提下予以譴責,在宮部美幸的妙筆下,讀者讀到的是一份少年特有的溫柔與包容。

在《所羅門的偽證》中,讀者所熟知的宮部美幸寫作技巧,都緊貼著主題逐漸地展開而巧妙運用。第一部開場對那位老者的具有歷史穿透力的描寫,便帶領讀者進入熟悉的宮部文學世界。宮部美幸的作品中很少出現功能性的免洗角色,讀者總也能看到每個角色生命背負的榮光、苦楚,或種種難以示人的傷口。除了人物的魅力之外,宮部美幸對於節奏的掌控與整體結構的妥貼鋪排,更讓讀者流連忘返、沉醉其中。

宮部美幸作為一個著作等身的職業作家,在《所羅門的偽證》這個巨大段落之後,我們已經能看到她可以不再依靠多題材的連結來撐開作品,而是可以對某個現代社會的主題進行深入且厚實的挖掘,這是多麼了不起的功力,對她往後的作品,當然就情不自禁地擺出期待的姿態來了。

2014年12月25日 星期四

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之前言後語 二

3
宮部美幸是個體系龐大的作家,除了她的創作類型跨幅甚大、技藝精湛外,她透過創作方法所欲傳達給讀者與社會的意念,也時常別出心裁,時常能準確擊打讀者的心靈。她的創作甚至已正式帶給本地文壇影響,最近出版的新銳作家何敬堯《幻之港》便在其文案中自陳師法。

大澤在昌在《暢銷作家寫作全技巧》一書中,說宮部美幸的寫作特色在於「故事一開始,就設定絕妙的謎團,然後藉由多個視角切入,細緻地讓謎團浮現出來。」這的確是個說明宮部文學迷人之處的絕佳觀點,我在2006年最早閱讀的三本宮部美幸小說應該是臉譜出版的《模倣犯》、《理由》與《火車》,由於我大學較投入社會參與,這種多角度敘事的寫作手法,與對各階層人物的寫實描繪,很快便攫住我的注意力,那時我尚且不甚清楚日本推理中有「本格派」與「社會派」的區別。

後來獨步創立,隨著他們的出版節奏,亦步亦趨地讀著宮部美幸的每一本作品,也次第地擴展了自己的閱讀類型。據我所知台灣有許多讀者很喜歡宮部美幸的時代小說,溫婉的人情與滿溢庶民風味的江戶紙上造景,這其中我覺得特別喜歡的也有《扮鬼臉》與《孤宿之人》,其中《孤宿之人》絕可以列名其代表作之列,過去已有談過

我較為偏愛的仍是現代的故事,很多作家也寫現代故事,但少有像宮部美幸這般的暢銷作家,除了善於舞弄敘事手法、深入刻寫人性,同時也能準確呈現出現代性的弔詭與對各階層人物的擠壓。可以說,宮部美幸故事中的謎團,都是來自現代性的謎團。

其中已被公認為經典的,《模倣犯》透過兩造觀點的平等呈現,對後現代媒體社會的「真實」,有深入的描寫與探問;《理由》與《火車》分別挖掘法拍屋糾紛與卡債問題,在它們被引進台灣的時候正好成為話題,卻已是作者在九零年代的創作初期便已完成,這種文化與社會的時差十分值得讀者玩味。井眼觀天之徒面對社會中發生的諸多矛盾衝突,總自以為破天荒,而疏於透過比較之眼借鑑其他文化已探求而產出之成果,來解決在地的問題。我認為這的確是翻譯文學對於社會的正面功能之一,可惜少有人正視。

4
而我要在此特別舉出幾個作品,來嘗試對「宮部美幸的書哪本最好看?」這樣的問題提出一己之見。這當然是說這些作品只是我的偏愛,而不一定每個讀破宮部文學的人都有相同看法。每個讀者應該也有自己的私房推薦,推薦的作品以及所標舉的原因,有趣地反映了每個讀者的生命情調與審美品味。

我相當喜愛的一組作品是「前警犬阿正系列」的《完美的藍》與《阿正當家》,前者為長篇小說,後者為短篇連作。這系列有趣之處在於作者從頭到尾以名為阿正的狗為敘述視角,鋪陳出飼主「蓮見偵探事務所」所經手的各種案件。狗當然無法與人溝通,然而擁有「前警犬」資歷的阿正,面對一連串的事件,卻能透過牠的嗅覺與思考,從旁督促主人採取行動,主人與阿正的默契,讓謎團逐漸明朗。如何呈現出狗之異於人的思維,是這系列作品的可觀之處,人類發展了以自我為中心的文明,壓抑其他物種的生存,但在狗的眼中看起來確是如此荒謬。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阿正睥睨那些在人類懷裡撒嬌的寵物狗,撂下一句「那些寵物狗根本不能算是真正的狗」,包含了對人類將狗視為去主體的玩物的不屑,以及將自己視為狗族正統的另一種種族論述。宮部美幸經營這樣的非人視角相當成功,讀者也面臨在閱讀中不斷切換思考模式的趣味。附帶一提,寫得很可愛的少女角色對我來說也是能大加分的條件,這系列中的蓮見姊妹各有脾性,各自可愛,如果要推薦宮部美幸入門書,我會跳過很多人推薦的《繼父》,而選擇「前警犬阿正系列」。

同樣是非人視角,《無止境的殺人》以十個錢包輪番上陣描述一起殺人事件的手法亦相當嶄新。錢包依照每個人對金錢的看法,被懷藏在身上各種地方,而「錢不露白」,那麼以錢包為「視角」,看到的事件,是什麼模樣呢?宮部美幸透過許多聽覺的、觸覺的、氣味的、溫度的描寫,反而更貼近人性的苦惱與糾結、愛憎與牽絆。

「杉村三郎系列」則是我最為喜歡的系列,包括《誰?》、《無名毒》與《聖彼得的送葬隊》(ペテロの葬列,獨步預計2015譯成出版)。杉村三郎邂逅了一位體弱多病的美麗女性,深入交往並論及婚嫁時才發現對方是大集團總裁的私生女,愛女心切的總裁對這樁婚姻只提出一個條件,便是要杉村三郎到集團的社刊編輯部上班,接受一份不會有升遷,但也生計穩定的工作。這個系列便立基於這樣的人際結構上,杉村三郎本為素樸之民,現在卻必須面對集團內同事「你是會長女婿」的異樣眼光,與他原本不慣過的富裕生活。接二連三襲來的事件,作者透過主角的與之周旋,模繪出當代社會中「惡」的面貌,讀者會對「惡」之生成竟如此平凡、「惡」的傳染竟無遠弗屆,而為之顫慄。我特別喜歡《無名毒》與《聖彼得的送葬隊》(附帶一提,我媽說她比較喜歡《誰?》),《無名毒》中的飲料下毒無差別殺人事件是主軸,但原田泉這個人物的造型,更呈現出作家對於人性考察的功力。

《聖彼得的送葬隊》在出版次序上是在《所羅門的偽證》之後,我認為從《小暮照相館》以來,宮部美幸的主題構核漸趨簡單,但篇幅仍然濃厚,可見她更執著於深入挖掘與討論。《聖彼得的送葬隊》以一起巴士劫持案開始,全書圍繞著「人在受騙之後,是否也應該用同樣的騙術去騙別人?」這樣的提問而展開。作家寫了直銷、自我成長課程等現象,逐步引導讀者思索這個社會應有的「道德」是什麼。杉村三郎與岳父的對話每每令人激賞,也是這系列的妙筆所在。卷末杉村三郎雖然解開了謎團,但自己的人生無法逃開事件的撞擊,迎來巨大的轉折。根據宮部美幸接受雜誌訪問,主角杉村三郎走向新人生之後的故事,已經開始連載、單篇收錄於《所羅門的偽證》文庫本中,溫柔的杉村三郎接下來又會遭遇那些人性試煉呢,期待作家大人用力地對之施虐。

《小暮照相館》以靈異照片為主題,是圍繞著一個核心家庭而展開的長男成長故事。由四章構成,各有一枚靈異照片為引,主角追尋照片背後謎團的同時,也一步步地揭露家族中不欲人知的積塵舊事。像這類的積塵舊事我想每個家庭、家族,多少都會有,大家害怕掀開來,除了因為那是某種家醜、恥辱,也可能是一種體恤與溫情。也有時候,沒有去攪動這些故舊之事,是種下意識的逃避與創傷,那麼,為了一個也不能少地往前邁進,重啟時間,還是需要掀開。那麼,京極堂說的「順序」就很重要了,按照順序來,能夠減少創傷,也能成功達成救贖。相較於京極夏彥的「冷救贖」,在宮部美幸的鋪陳下,長男主角的成長故事,寄託著溫暖人心的救贖。

以上所舉出的幾部作品,便是我認為在創作技巧、故事內容與作者洞察力上能作為宮部文學代表的。而限於篇幅未能介紹的,像《蒲生邸事件》與《勇者物語》這兩部非現代推理的作品,也都各自隱含作者獨特的世界觀,亦可找來讀讀看。

2012年,《所羅門的偽證》以超級長篇小說的形式,分三部重磅出版,我將之視為宮部文學成熟期的集大成,集大成是否代表最好見仁見智,但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將能從流暢的行文節奏、節制的主題掌握與豐潤的人物塑造,體感到一個成熟作家所散發出來的文學魅力。

2014年12月24日 星期三

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之前言後語 一

1
忘記是幾年前的事了。一友人在台北書展的現場電話連線我,問我「宮部美幸的書哪本最好看?」在這問話之前是一長串的寒暄閒話,因為我們許久未見,我驚訝於他的來電,為表達我的開心,我用盡了乾澀的語言與孱弱的交際能力。順著這樣的情緒與氛圍,我竟然對他的這個問題,提出了相當無用的回答。

「宮部美幸的書哪本最好看?」
「喔~~每本都很好看。」

然後彷彿做愛的正戲就此結束,我們開始懷著各自的心思,履行最後的溫存義務,最後互道再見。

這通電話使我懊悔到現在。為什麼自己當時會給出一個這麼爛的覆答呢?首先就邏輯上來說,一個作家的每本書都很好看的機率應該極低近乎零。當然也是有鐵桿書迷的存在,認真履行自己擁躉的責任,誓死維護作家所創造象徵的一切事物。可是我自認對任何作家縱有喜愛或惡厭,也能對其文章秉性做出客觀的評價,即使這些所謂評價也會隨著我人生的涉獵周轉而改變。

在這通電話中,話器彼端的友人託求的無非是這樣的一種評價,而我因為始來不慣於電話溝通,誤判了對方的意圖,漏接了此通電話的真意,導致了這次通訊活動的失效。掛掉電話之後我就察覺到這件事,並從那一刻開始深思我作為書冊推薦人的角色(那時尚在書店服務),以及「宮部美幸的書究竟哪本最好看?」的這個問題。

2
台灣讀者對宮部美幸小說的接收與閱讀,大約可從2003年一方出版社(已結束營運)出版《模倣犯》,以及繼之出版的臉譜與商周為最早。早期出版以宮部的得獎作品為主,《模倣犯》之外還包括《理由》、《火車》、《鄰人的犯罪》、《繼父》、《獵捕史奈克》、《魔術的耳語》、《Level 7》等,幾乎都是現代推理小說。

我是在2005年年底開始在書店上班,那時出版界有一波推廣類型閱讀(主要以推理小說為主)的努力,在通路端的感受十分明顯,包括許多講座活動,以及量體龐大的新書出版量,使得類型小說逐漸成為翻譯文學的主流。由於書店經營的需要,在那之前說到翻譯文學只讀昆德拉、村上春樹的我,也挑戰了《模倣犯》,而且一試就成主顧,掉進了日本推理的世界中,橫山秀夫、京極夏彥、(早期的)伊坂幸太郎、北村薰、高村薰等都是我喜愛的作家。

在推理小說的上升趨勢中,獨步出版社在2006年夏天首先脫離商周,以專攻日本推理/驚悚/犯罪小說,獨立掛牌,號稱簽下了宮部美幸、京極夏彥、伊坂幸太郎的大量版權,並在第一波便推出了宮部美幸的《無止盡的殺人》與科幻/歷史小說《蒲生邸事件》。接著更出版了以難譯聞名的京極夏彥「百鬼夜行系列」(時報「藍小說」曾出過《姑獲鳥的夏天》與《魍魎之匣》但似乎反響不大),並引介新銳作家如伊坂幸太郎、道尾秀介、乙一等。

獨步的創社可算是里程碑式的進展,大大擴展本地文學讀者視野至深至袤。因為先前除了松本清張、司馬遼太郎這類地位已然確立的大作家外,以作家為主軸來經營的出版社甚少,從此讀者可以縱橫時間之經與類型派系之緯,更全面地閱讀異地文壇的活潑面向;同時,也刺激了其他出版社對這塊生態的耕耘,湊佳苗與東野圭吾便是這樣經營出聲勢,而甚至對於作家的非主要文類,如宮部美幸的城市隨筆《平成徒步日記》、繪本文學《惡之書》,及萬城目學的散文集等,也陸續有出版社願意經營了。近兩年甚至許多佔據光譜各端的文化人散文隨筆(像是北野武、是枝裕和、荒木經惟、鈴木敏夫、松浦彌太郎、見城徹、堺雅人、有吉弘行等),也透過精美的裝幀,以更積極的姿態被呈現在出版市場中,可謂繁花似錦。

在出版社的分進合擊下,作家被「全貌地」呈現給本地讀者的同時,類似吾友之提問──哪本最好看?──也是當然可預見的了。出版社的努力在於盡其所能的豐富這方日式閱讀的園地,在地的好讀之徒至少有責任為想要找尋路標的讀者們提供一己之見。以宮部美幸而言,在獨步創社之前曾有木馬出版社出過一本時代小說《怪》,但獨步則是很系統地為她的小說創作區列了三個面向:現代推理、時代小說與奇幻/科幻小說,現在本地讀者大致依照這個角度來認識宮部美幸。

同時,在整體而全貌地引進宮部文學(或者其他)之途中,除了那些經典之作,讀者也將無法避免讀到某些被視為「奠基」或風格形塑期中的某些較不成熟的作品。也就是說,面對要求推薦之聲音,如果只是說「每本都好看」,將是種不負責任的行為,結果將導致被推薦的人因隨意挑選而與期待出現落差,甚至失望。好看的書有好看的理由,不好看的書也有它不好看的理由,或者需要一種獨特的切入觀點,涉及作者本身的創作次序或創作時下的社會情狀,察之方能品味該作之奧妙。

2014年12月19日 星期五

短評《玻璃蘆葦》


這是一本文風相當獨特的女性小說。文風包圍著主題,描寫女性(主角及其文友,甚至及於所有出場的女性)在生命過程中陷入束縛狀態的多重關係叢結,情節圍繞著主角透過吟歌、與其他女性命運的相遇、本能的反應與行動,逐漸察覺綑綁自身的因素,終究透過儀式而淨化、超越的過程。

這個過程在作者那種刻意營造出來的清冽筆法(或許同時顯明了北海道的霜冷與主角生命情調的抑壓)下,讀者逐漸感到一種艱難。「竟然必須做到這種地步?」這麼在內心嚅囁的同時,也應該能更加貼近主角毀棄一切的決心,並非只是單純解開來自異性權力關係的禁錮與壓迫,而竟是由於親子關係的折磨傾軋,這樣的切入點搭配作者賦予主角的行為與選擇,形成相當獨特且具魅力的人物深描。

這本書的整體裝幀與文案,透過渡邊淳一、官能等字眼、裸身的女體意象及封膜包裝,刻意引導讀者,讓讀者在購買/閱讀之前以為將進入一場展示艷體與情欲的旅程。不過很快地讀者便會發現性與欲並非體現在男女交融的場面上,而是更綿密地鋪攤在整個背景的空氣中。或許這便是官能之所指,情欲之所在。

只是,落在背面書腰上的這列字級不大的直排字──「錯過此書,必將後悔。」──實在能登上糟糕文案的佳例排行榜了。如果真的那麼棒,何不把這八個字放在正面大大昭告,而卻只是放在背面好似要填補那塊空白空間般。若只是版面因素,寫些什麼其他的應該都比這八個字來得有效果吧。對普通讀者來講,哪有什麼書是錯過了會後悔的呢?尤其在這鄙夷閱讀的島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