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29日 星期一

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之前言後語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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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本文頭前,來自吾友的提問「宮部美幸的書哪本最好看?」我想許多賣過書,或者喜愛讀書的人,也常被問到類似問題,或者由之衍生的類似「某某作家/某某書好看嗎?」的問題。老實說,被這樣問過的人除了以口沫橫飛地讚、苦口婆心地勸以及絮絮叨叨地轟炸來回應之外,最想說的應該是「你就直接翻開書來讀讀吧」。「說書」是一種意義的再生產,聽人說書聽得再多,自己不去讀還是無法成就閱讀的生命循環。雖然也有因為說書說得好,讓人決定姑且讀它一讀的狀況,但依我之見,每個人的閱讀地圖還是要自已主動地去畫寫。

台灣閱讀風氣低落眾所皆知,公部門千方百計灌水數據之後,才得出國人每年平均讀十三本書的結論,但有感的人也知道這結論偏離真實甚遠。過去我工作的書店有大量來自港陸的觀光客,他們的嗜讀嗜買、選書豐富多元,給了我很大的衝擊,他們經常要求吾輩店員推薦,對於推薦的書也不多加考慮,一副飢渴的模樣就前往結帳。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台灣的讀書市場早已不能沒有他們。反觀台灣,這類飢渴的讀者愈見稀少,原因說起來也很複雜,不過因為本文是談宮部美幸與其作品,還是圍繞著它來談吧。

《所羅門的偽證》的中文譯本將三部再各拆分為上、下冊,總共六冊立於書架上,或許也有人聯想到共七卷的《追憶似水年華》。而不知道是誰說的,認為要讀這部書冊,「要不生大病要不折斷腿」,否則哪來的時間?這當然是二十世紀初人們的看法,或也參雜著對現代主義小說創新手法的不耐。當然,這只是從書冊的外型而產生的聯想,這兩部小說完全無法類比。

宮部美幸是個職業作家,她佔據著文學產業上游的位置,跟編輯與出版方共同討論書寫的題材,並按進度完成,與其他相識或不識的職業作家一同有如添柴火般維護著整個日本閱讀市場的運行。前提是,這個產業是基於讀者對於閱讀的需要而存在,每個作家都為了能夠繼續出書而不斷創作,並逐步完善自己的風格、增進任何能帶給讀者閱讀愉悅的技巧。相較之下,普魯斯特寫《追憶似水年華》當然不是讀者優先,而是為了服務他心中那位「寫作之神」(如果有的話),很多現代主義小說常常不一定能得到出版,但對作家來說絲毫不成困擾。

我們對於作家的想像是怎樣的呢?一副文青樣?不食人間煙火?很多本地的讀者可能會下意識覺得,夠格稱為作家的,就該是普魯斯特、卡夫卡、海明威、卡繆,或者台灣的黃春明、陳映真、七等生、駱以軍那樣,帶有獨特的個性、以「文青」般的行事作風,在文學形式與題材上驚世駭俗,儼然一國文化之旗手。而職業/大眾作家相對來說便是不像樣的、因襲的、保守的,甚至說是墮落的、無價值的。伍迪艾倫《午夜巴黎》的主角認為自己職業作家的身分遜斃了,不知為何台灣的民眾也彷彿持有對於大眾文學的偏見。

我觀察到日本作家總言必稱自己「娛樂小說作家」,為提供讀者無上的閱讀愉悅而創作「娛樂小說」,但如果在台灣做這樣的宣稱,好像在起跑點上就輸了其他好幾步的感覺。這是因為華人在千年儒家道統下,堅守的一種「言志」文學貞操嗎?還是這是一種功利主義導向的閱讀偏廢呢?從日本與台灣的對比,可以發現到,創作「娛樂小說」並不會讓作者覺得害羞,甚至以文學產業的角度來看,在競爭激烈的市場(雖然日本人認為這市場愈見衰退)中求生存,作家稱自己為「娛樂小說作家」反而是一種吸引讀者的策略,而無關乎內容、主旨題材的深淺。在社會派小說的系譜上,只需舉出松本清張與山崎豐子兩個名字,便能感受到這股文學傳統的磅礡氣勢與沛然能量。

台灣是否能發展出自己的文學市場與產業,取決於讀者(以及家長、教育者)能否去除對大眾文學作品的偏見。從這幾年博客來與誠品的暢銷排行榜,可以明白地看到,中文暢銷作家大約有兩個類向,蔡康永、吳若權、吳淡如等以勵志文風或闡釋都會男女心理為主的作品;以及九把刀、護玄、御我等以青少年為對象的奇幻創作。前者的暢銷基於讀者的功利心理,而後者的暢銷則反映青少年在升學主義壓迫下的一種抗衡心理,也不是真正的喜愛閱讀。端看這些讀者在進入大學、人生的新階段,來自家庭、教育體制的限制減少之後,仍選擇閱讀為娛樂的人並不多便可知,最多轉變為功利主義的閱讀,讀讀實用書。

並不能否認功利主義的閱讀也是書冊的社會功能之一,那些實用的旅遊書、食譜、兩性生心理、炒股理財的書,都是協助讀者完成一個理想生活的好幫手。書冊沒那麼偉大,除非身為富豪權貴生活無虞,誰也不能每天光享受閱讀的快樂,而不用勞作奔波。但即使如此也請察知,喧鬧社會的一隅,仍有人因為讀到一本書而得到救贖,與一段故事相遇而渡過了美好的時光。

台灣號稱自由多元,但我經常感覺在文化的市場上,消費者仍缺少自由靈活的選擇意識,自己缺少也罷,偏偏特別喜歡干預別人的品味。藉《所羅門的偽證》而發的這些,並非解決問題的良策,至多只是個人的觀察與感嘆。印象中每次推薦日本作家的書,總必須強調在它內部蘊藏的意義,十分努力地想要讓別人也能了解它的價值,因為只是報告故事大綱,聽者似乎總給我一種「你怎麼在看這種書?」「不過就是個故事罷了」的臉色,最後逼得我內心直喊「難道一本書並非曠世巨作就沒有讀的價值嗎?」「能夠純喫茶又為何不能純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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