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30日 星期二

跨年

2011年開始,每年跨年我總在電視機前,從傍晚開始收看日本NHK的「紅白歌唱大賽」。因為台日之間有一個鐘頭的時差,節目結束,開始轉播寺廟鐘聲的時候,台灣才十一點鐘而已,不過對我來說,差不多就這樣了,洗個澡、上床睡覺,除了有「紅白」,這一天跟日曆上的任何一天都沒什麼不同,對於跨年活動,也未曾感到過一絲興趣。

歲末年終,許多電視台都會製播自己的歌謠節目,日本民眾貌似相當喜歡這些節目,雖然眾歌手、偶像在每一台也唱同樣的、近來主打的歌曲,但粉絲支持者還是一台看過一台(反正時間也不相衝突)。讓人覺得,日本真是個喜愛歌唱的民族呢。

不過在眾多的歌謠特別節目中,「紅白」應該是唯一一個,不僅邀請流行音樂團體,也尊重歌謠傳統,持續邀請傳統演歌樂人以及雖未有新作品卻位居歌壇經典地位的藝人上場歌唱的節目,這當然也與NHK作為公共廣電系統,擔負著維繫國家認同、傳承文化傳統的任務有關。

這種維護正統的任務,以後現代的多聲觀點來檢視,當然是有點保守,不只在族群問題上,愛奴原住民與沖繩獨立的聲音不會被NHK重視,類似像「紅白」這樣的歌謠節目,也無法真正反映日本文化中的多元實況。

但每年還是看得很高興。要說為什麼的話,大概是出於一種羨慕的情感吧。「紅白」這個節目歌歌舞舞所努力呈現的,都是培安(Perry Anderson)所昭示的,大眾媒體鑄造「想像共同體」認同的形式與內容。所以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以來,每年「紅白」都有特別企劃來追蹤東北災區的現況,那些萌生於災難中的生命圖像,在向全國人民宣告,彼此都是生命共同體。

聽起來有濫情與媚俗的嫌疑,但對於身處一個缺乏國家共識之地域的人來說,對於人家能把「國家意識」當成不言自明的前提來操作,除了流口水之外沒別的了。

除了這個理由,其實歲末年終頻發的這類歌謠節目,也是日本一整年流行音樂文化產業面貌的總閱兵。其中,又以「紅白」結合先端的舞台科技,搭配歌手、偶像的演出、華麗的服裝設計,在高畫質的攝製技術下,讓觀眾真的可以對「文化作為國力」有感,而不是像台灣,「文化力」、「軟實力」只淪為政客修辭,而且愈聽愈虛。

當然,「紅白」也常不小心或有意邀請到一些「異端」,讓它不至於那麼一片祥和,反而更有醍醐味。曾經拒絕將六分鐘版本的歌曲整型成規制化三分鐘版本,而長期與NHK交惡的美輪明宏,在2012年終於得到NHK的妥協,以完整版本的《地基工人之歌》(ヨイトマケの唄),感動地傳達了美輪明宏對被歧視階級的歌詠。

去年個性派藝人泉谷茂(泉谷しげる)的「即興」演出《春夏秋冬》一曲,也讓人難忘。這真是一首好歌,據說是大叔四十年前的作品,藉由季節的流轉,詠唱人生的俯仰,給失意之人以安慰。大叔以樂團編制上場,彈著吉他一臉橫眉地用狂野的口吻歌唱,但唱到後半突然開始耍脾氣,歌詞的空檔就向著幫忙打拍子的觀眾嗆聲「不要拍手了!」「根本沒人拜託你們啊混蛋!」「叫你們別拍手了沒聽到嗎?」鏡頭帶到審查席上,演員同行有的略顯尷尬,有的以為這只是大叔的梗,還故意拍得更起勁啦,有的則故作鎮定。然後大叔再度發砲「電視機前面,一個人看著紅白的你,一個人聽著收音機的你,今年一定很辛苦吧,有很多不順利的事情吧,想忘掉的不想忘掉的,今天就為了自己,只為了自己開懷歌唱吧。耶~」然後上歌詞字幕的人就放棄了,大叔已經開始脫稿演出,一邊唱著剩下的橋段,一邊向孤獨的觀眾喊話鼓勵,最後把歌唱上一波高潮後完結,大叔便頭也不回地走向側台,路上還把吉他爆氣一扔,成為2014年的第一個話題。

泉谷茂在部落格上表明心意,他說,坐在NHK音樂廳裡的,都是萬中選一、受到上天眷顧的人,但是看著電視聽著廣播的人之中,有的人因為種種原因無法歸鄉,有的人因為臥病在床而自己收看,也有在災區還耐受著惡寒的人,他打從開始就決定要為了這些人歌唱。當然他也心知肚明,NHK不會再找他了。

就是偶爾也會發生這樣出格的事,所以即使沒有特別喜歡偶像團體,而且也不是個愛看電視的人,這三年來的12月31日還是習慣了在電視機前收看「紅白」。今年有崇拜的美輪明宏連三年登場,還有喜歡的椎名林檎、生物股長,與最近迷上的SEKAI NO OWARI。感覺好像會很有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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