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4日 星期三

短評《一隻叫社長的貓》


《一隻叫社長的貓》收錄兩篇中篇小說──〈森男〉與〈一隻叫社長的貓〉。日文原版的書名採用《森男》,翻譯成中文之後,編輯選用了另外一篇為書名,難道跟台灣愛貓者眾之現象脫得了關係嗎?編輯自己就養了五隻貓吧。

作者荻上直子以導演《海鷗食堂》、《樂活俱樂部》與《吉貓出租》等電影為台灣讀者所知,喜歡上述電影的人,自然也會喜歡上這本書。對我來說,她的電影雖然富含療癒的效果,又跟那些特別標榜「療癒」的片有點不同,更注重在一個人生存狀態的思索,「一個人」指的也不單是主角,而是社會上每個不知不覺打上或被打上許多結的人。

這樣的創作關懷透過文字為媒介,更能讓人讀出精妙。作者在〈森男〉中,透過一台老式縫紉機及其發出的響聲,串連起兩個難以與外界溝通的人的內心,甚至跨越了讀者對大叔與未成年少女所能築起的關係的想像。作者以其獨特的世界觀,極其小心地包裹起散落於城市四處的易碎靈魂,讓他們遇見彼此、互相聆聽。

〈一隻叫社長的貓〉則描寫兩位男女主角,在得知「社長」罹癌,餘命只三月的期限內,面對死亡與彼此關係的樣態。男主角的工作是動物溝通師,他得到這份工作的契機則是因為邂逅了女主角與「社長」。隨著「社長」逐漸瘦弱,女主角慌張不知所措,也忌妒起能夠與「社長」溝通的男主角。

在學習成為動物溝通師時,擔任指導者的老婦人告訴男主角一些諸如對貓說話切忌用娃娃音,要用敬語之類的要點,還說:「無話不說的交情未必就是最好的;同樣的,不說話就能彼此交心,我也覺得太過牽強。有些事不能跟重要的人說,卻能說給無關緊要的人聽。你的工作就是去傾聽。」

這世界每個人都忙著訴說,但是沒有傾聽的訴說就像沒人買的小說,無法成為一個能夠再生產意義的循環。大都市人口炸裂已是全球常態,但即使每日擦身而過多少人,我們總也只是在尋覓一個「只要有你陪伴,那就是全世界」的人,他不一定是情侶、伴侶或家人,而有可能是每一個人。讀完這本書,逕自這麼想。

這本書什麼都好,就是錯字稍多。尤其是第二篇〈一隻叫社長的貓〉更是誤植了主角的名字多達三次,讓我忍不住想起村上春樹1Q84》中青豆不斷鬼打牆成青木,明明在讀健身房女孩青豆的遭遇,卻總是想起諧星青木沙耶加那張臉的窘境。

(2015年6月起,我任職的出版社協同友好出版夥伴,開了一個臉書專頁「時間只夠讀一本書」。本文同時發表於「時間只夠讀一本書」)

2015年4月6日 星期一

一流男人就該沒肚子,一流編輯就該...

封面:「你連吃都不能控制,那你還能控制什麼呢?」

封底:「凸出的肚子 就是你內心軟弱的象徵」

這兩句文案以外,鈴木一朗:「觀察自己有什麼變化,是一件很開心的事。」充滿挑釁的文字,完全打到我這個大叔的脆弱之處,原以為編輯一定是大叔一族,翻開版權頁,卻發現是女性的名字,一時之間佩服之心脹滿至爆表。

編輯要回應社會大眾的共同需要,首先得知悉社會大眾各族群所困擾的是什麼,再依此選書、做書。繼之透過文案與包裝,讓有需要的人知道書的出版,進而觸發購買行為。

說起來簡單,但市面上大部分的書,文案都寫得很爛。如果是文藝類的書,稍微自我陶醉也無妨,反正這類讀者也頗為享受這種個性派的腔調。有些書喜歡標榜她在母國賣了幾十萬本或者榮獲多少文學獎這類訊息,讀者如果全買單,賣書櫃的應該會先大發利市吧。現實當然不是如此,世界上文學獎多如繁星,讀者缺乏評鑑文學獎權威性的情報,並不太會因為一本書得了獎就想買來讀,除非真的很閒。而消費者心理的變態更是令人捉摸不能,如果書腰上寫在台灣賣了五十萬冊,對台灣讀者是有吸引力的;但若是寫在母國的讀書市場賣了五十萬冊,台灣讀者卻會有種「不想成為從眾一份子」的心態,當然反過來的人也是有,所以很難說拿銷售成績來宣傳是否有用。

如果是實用書,當然簡單多了,銷售愈多證明一本書的實用度愈高。

這本書頁數字數都不多,兩百頁以內,而且其中有五十三頁是標題頁,歸納起來甚至以一篇四千字的報導就可以說完的情報量,卻以書的形式出版了。因為我不常讀實用書,不曉得這樣是否就是常態,但仍讓我明瞭,原來這就是編輯展現功力的戰場。

台灣人不喜愛讀書已經是共識了。長期浸淫臉書的結果便是失去讀長文的能力。雖然很可悲但是若要透過賣書傳遞觀念,不得不站在這個起點上去思考問題。

讀書速度不算快的我,讀完這本也只花了我一小時,讀書更快的人想必花更少的時間吧。這意味著,在臉書主宰的台灣社會,時間遭千刀萬剮而零碎化的現狀下,讀者也能夠很快就吸收這本書所欲傳遞的觀念。重點就在於,怎樣透過文案一球擊命,讓消費者願意放進購物車。

相較之下書腰的文案反而沒那麼吸引我。

正面:「劃世代的勵志書 成功術+減重+人生管理 日本銷售破100,000本 別讓啤酒肚阻擋成功之路!」

背面:「改變人生第一步是先瘦肚子! 你的肚子比你想得更引人注意!」

我能理解在宣傳一個商品的時候,很難避免去使用「最高級」的修辭法,即使這樣的修辭法早已被消費者視為陳腔濫調。不過透過排版的調整,讓這類「最高級」的情報雖存在但不搶眼,仍是可行的。書腰上最大的字是「成功術+減重+人生管理」,利用三個不同概念的整合,賦予這本書一個有別於其他減重書的地位,也事先替讀者開創了幾條可能切入的路徑。

而「別讓啤酒肚阻擋成功之路!」則顯得侷限。鱉三如我從未想過成功,只想勤勤懇懇混日子,卻也為大肚腩傷透腦筋,每天看著體重計上的數字惶惶度日。我認為這種焦慮是集體的,屬於三十歲以上男子的,關於如何成為一個「理想的大人」的希求。所以「你連吃都不能控制,那你還能控制什麼呢?」這種,以及「凸出的肚子 就是你內心軟弱的象徵」這種文案,就直直地朝痛處打了上來。能夠這樣鞭打讀者,編輯功力可見一斑。

不管是成為一流男人或者一流編輯,這本書都讓我學到不少。

2015年3月24日 星期二

《沉默》,一起受苦


讀完遠藤周作的《沉默》與《深河》。遠藤特別指定將這二冊入棺陪葬,可見作家本人對它們的肯認與重視。1999年《深河》在台灣首先出版,《沉默》則是2002年,這有別於原著的寫成與出版順序。《沉默》的日文原著出版於1966年,明年就是五十大壽;《深河》則出版於1993年,年號已平成。與《沉默》同年出生的有小泉今日子與鈴木保奈美,與《深河》同年出生的則是能年玲奈與志田未來。二書的寫作時代差距似乎不小,但說到底仍不離脫作家畢生對於宗教的探問,以及對人類與生存的思索。

書店員一年級生的時候,對日本文學的了解非常少,雖然那時已學了日文一年,讀過的仍只有村上春樹而已。前輩告訴我這兩本非常重要,我便記了下來,逢年過節也不忘要多進幾本來賣,但一直沒真正讀過。所以說書海無涯,大家都會說這書好那書妙,什麼某某作家的某某書是該領域非讀不可的五十本書之一,又死前不可不讀的幾百幾千本書名單洋洋灑灑,可時間就那麼點,如果所謂重要的書那麼多,就算照排也得排上好幾十個歲月吧。某些書能否插個隊,也是機緣啦。總之,我終於排到了。

讀《沉默》時,覺得它與其說是小說,更像是思考的隨筆。對於小說所需要的情節鋪陳與角色塑造,《沉默》不能說全然沒有,但無疑是稍加欠缺的。一位耶穌會教士洛特里哥偷偷潛入禁教令下的日本,欲證實其恩師費雷拉棄教之傳聞,途經一些尚未被撲滅的信仰之火,受一個被迫棄教的浪人吉次郎所助,而後卻又遭到背叛。過程中洛特里哥眼見許多信徒遭到各種酷刑所殺,他不禁質疑起他的主為何放任蒼生百姓水深火熱卻逕自保持沉默。最後他在禁教執行者井上筑後守的安排下,與已然棄教的費雷拉相見,並在費雷拉勸說棄教的過程中,開啟一場關於宗教的思辨。

洛特里哥被置放在殘忍的兩難情境中,只要他一日不棄教,日本官方便不斷殺害那些曾經信仰天主教的平民百姓。對信仰忠誠?還是放棄信仰,以拯救蒼生?書中有句話是這麼說的「為美麗的、良善的東西而死是很容易的;為悲慘的、腐敗的東西而死才是困難的。」多麼偉大的犧牲情操,每個人總有生命以外不可讓渡的信念,以作為個人存在的證明,每晝每夜我們努力完善它、擁抱它、為之沉迷而陶醉其中。一個天主教徒是如此,無神論者亦各有其價值依歸。但此時為了拯救他人無辜之生命,我們是否願意凜然放棄,讓自己空洞、失去意義、跌入深淵呢?

費雷拉對洛特里哥怒吼:「你認為自己比他們更重要吧!至少認為自己的得救是重要的吧!你如果說出棄教,那些人就可以從洞裡回來,從痛苦中獲救。雖然如此,你還不棄教,因為你覺得為他們背叛教會是很可惜的,像我這樣變成教會的污點是可怕的。」十六世紀西歐在宗教改革之後,新教勢力崛起,而舊教為因應衝擊亦加以改革,其成果就是耶穌會。相較於新教的世俗化與個人化,耶穌會仍以對教會及教宗的忠誠為依歸,不難想像洛特里哥在面臨棄教時刻的內心掙扎有多麼大。費雷拉的說話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舊教的保守與虛妄之處,他在告訴洛特里哥,你應側耳傾聽的是祂的聲音,而不是教會的聲音。

洛特里哥終究棄了教,並與費雷拉一樣,獲得日本姓名與身分,終生留滯日本。對於世間稱他「棄教的保羅」也自嘲地接受,在有如軟禁的宅邸臨終。最終章〈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中,以記事體記述了岡田三又衛門(洛特里哥的日本名)的餘生。從中讀者將發現日本官方並沒有如之前對洛特里哥承諾的那般,只要神父/司祭棄教,便不再追捕信教的平民,他們的說詞是日本的土壤終究長不出天主教的花,故只需斬根,再坐看莖葉自行枯萎便可。因為在某個守衛身邊搜出了聖像,一干人再度受到調查與殘忍的逼供,而岡田三又衛門則不再積極營救,僅是立下並未傳教的保證書而已。他為何只能沉默?在前一章才對吉次郎說過「那個人並未沉默,而是一起受苦」的棄教神父,是在「一起受苦」嗎?

作為小說,《沉默》的可讀性並不比《深河》,但可視為遠藤周作對於西方宗教本土化的一系列思索的開端。戰國時代據說曾有三十萬人信仰天主教,但在豐臣秀吉驅逐神父令與德川家光的禁教令之後元氣大傷,終究只能默默退出。究竟真如費雷拉所說,日本人雖然形式上信仰著天主教,骨子裡仍是多神信仰,所以天主教不可能扎根;或是政權的高壓禁絕才是讓天主教無法存活的主要因由,我認為後者或許才是實際上可能的答案。

信仰的跨文化傳播,本就會遭到在地文化的不同回饋,接受或者排拒、部分接受而部分結合在地民俗加以轉化,或者基本上排拒但將附帶於信仰周邊的有利元素納為在地文化的一部份。信仰或者說文化要跨海扎根,總是有一連串適應的過程,而這種因為適應而產生的融匯、轉化或者說整形,都是為了繼續存活在這個星球上而做的努力。從這個角度來看,遠藤周作其實藉由宗教信仰,提出了一個二十一世紀人類所面臨的永續課題。

2015年3月20日 星期五

沒有感覺的時候其實最痛──〈幻の命〉

樂風被歸類為「奇幻搖滾」的SEKAI NO OWARI(世界末日,簡稱SEKAOWA)樂團,於2010年以〈幻の命〉這首單曲出道,到2015年發行第三張專輯,創下首週二十五萬張的銷售佳績,也成為排行榜上的新興勢力。「世末現象」仍在延續中,團員各自的身世、世界觀的構成與演化、音樂的個性與魅力,許多因素仍在不斷生成,資料也仍持續累積,我認為還不到可以談論的時候。這邊只想簡略談談他們的出道歌曲〈幻の命〉所帶給我的衝擊。

去年年底在一連串的流行歌謠節目中,SEKAOWA表演的〈Dragon Night〉一下就打中了我。原本我是更喜歡聽女性歌聲的,喜歡的女歌手與男歌手的比例可說相當大,但SEKAOWA主唱深瀨慧那中性而稚嫩如中學生的嗓音,跟他們那晚的舞台風格有很大反差:他一手持著大型對講機似的器械做麥克風、另一手則扛著一幅大旗,白色光束從舞台背後射出,塑造一種戰地般的氛圍與革命份子的姿態。舞台上的成員還包括手風琴的Saori、電吉他的Nakajin與DJ Love。這種舞台風格與主唱聲音的反差讓我非常吸引,之後我便開始注意他們。

在電視上聽了那麼多風格各異的J-Pop音樂,我突然體悟到一件事,原來日本語就是像這樣經過許多歌詞創作者(以及其他文字創作者,甚至搞笑藝人的短劇)的善用、誤用或濫用之後,而不斷地繁殖衍生出更新的語言組合與使用方式,從而更加茁壯強勢。大眾文化真是了不起啊,不由得逕自這麼想了,而且也突然發覺到自己對大眾文化原來這麼有愛(其實出版與閱讀就是大眾文化中很顯著的一個面向)。話說這段跟本文主旨無甚關聯就是。

我很喜歡搜尋,也很擅長搜尋,看日本綜藝節目若搞笑藝人的話頭出現什麼有趣的東西,我馬上會在看完節目後展開搜尋,盡可能弄清底細。所以在對SEKAOWA有了興趣之後,我很快就開始聽他們所有的歌,看他們所有的MV,並立刻上網預購他們在今年一月發行的《Tree》專輯。隨著對他們的愈來愈了解,且開始深究歌詞意義後,我便深深著迷於〈幻の命〉這首歌。

這首歌描寫一對年輕夫妻失去了他們的小孩,歌詞的敘事者是父親或母親的一方,說話的對象是死去的小孩。從歌詞中的說話看起來,爸爸跟媽媽都非常的年輕,擁有青少年的心靈。於是聽者開始揣測,如此年輕的父母,失去小孩的原因,歌詞沒給答案,所以只能揣測。是年少輕狂的墮胎?還是小小希望的病歿?但敘事者顯然陷入了無窮的喪失感,這股喪失感使得歌詞有如語無倫次的夢囈,所以連前述對敘事者年齡的猜測彷彿又可被推翻,因為我們弄不懂他是本身就如此年少,或者只是因為與兒童說話而降低了話語的年齡。濃重的喪失感與主唱青澀的嗓音,以及與主題有著反差的輕快旋律,正是這種衝突讓人低迴深思。

在間奏之前的一段歌詞,鮮明地刻劃出這種喪失感。「在蒼白醫院『逝去』的/我們的孩子/明明『已經從世界消失』了/為何卻沒什麼感覺呢」──面對逝去的生命,並沒有哭得死去活來或呼天搶地,反而沒什麼感覺。但我自己這樣想,即使沒什麼感覺,也會靜靜地流淚吧。這是尚未成熟得能夠面對死亡的心靈,最為適切的表現了。事實上也沒有人有把握說自己在死亡面前能夠成熟,這應該是這首歌詞最打動我的地方。接在這段歌詞後面的間奏表現出了歌詞沒陳述出來的激烈情感,讓人感受到沒有感覺的時刻其實是最痛苦。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A96uwtsedg

幻の命
詞:深瀬慧 曲:藤崎彩織

白い星が降る夜に僕からの賛美歌を
蒼い銀河の彼方にUFOが君を連れて消えていく

白い病院で死んだ幻の命に
眠れない夜に夢で逢えたらと蒼い月に祈るんだ

幻に夢で逢えたら
それは幻じゃない
僕もいつの日か星になる
自由が僕を見て笑う

嘘が煌めく夜に偽物の花束を
蒼い銀河の彼方にUFOが僕を連れて消えていく

白い病院で「死んだ」 僕達の子供は
「もうこの世界にはいない」のに何で何も感じないんだろう

幻に夢で逢えたら
それは幻じゃない
僕が幻になれた夜
白い星が空に降る

April 30, 2005
Our child became the phantom.
We named "the life of phantom", TSUKUSHI.
It was a night with the red moon blazing beautifully.

君のパパとママ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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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之命 
詞:深瀬慧 曲:藤崎彩織

白色星辰落下的夜 我所唱出的讚美歌
在灰白色銀河彼端 UFO帶著你消失了

在蒼白醫院裡逝去的幻之命
向蒼藍月亮祈求 在無法成眠的夢裡重逢

若在夢中和幻影相逢
那就不是幻影
某一天我也會變成星星
自由看著我笑

謊言為閃爍夜晚獻上假的花束
在灰白色銀河彼端 UFO帶著我消失了

在蒼白醫院「逝去」的 我們的孩子
明明「已經從世界消失」了 為何卻沒什麼感覺呢

若在夢中和幻影相逢
那就不是幻影
我成為幻影的夜
白色星辰將從天空落下

April 30, 2005
Our child became the phantom
We named "the life of phantom", TSUKUSHI.
It was a night with the red moon blazing beautifully.

你的爸爸和媽媽的歌

2015年3月3日 星期二

短評《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


窪美澄在台出版了第二本書《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出版社照舊推出了特殊通路的精裝本,顯示出對作家的重視,也反映出對某些通路的讀者而言,裝幀已成為抉擇是否購買的重要因素。

我讀的是從胡思二手書店購入的一般版。我沒仔細比較過其與特殊通路版的差異,但這平裝本讓我愛不釋手,總覺得它做出來的質感很接近日本的單行本。是標題字的排版嗎?還是那種只用了單一顏色與意象,卻強烈地傳達出一種氛圍的封面構成?總覺得目前出版裝幀的趨勢有點過於花俏了,每本置放於平台上的書都發出主張明顯的召喚,但經常只是「搶眼」,卻少了點與書本內容的對話。或許有沒有對話也不是那麼要緊,能讓讀者因此買帳才是裝幀的唯一要務;但「搶眼」真能有效增進銷售?低調而有意境的設計就不能?或許責任最後又會推給設計師的功力吧,「好的設計就是要兩者兼顧啊」云云。

以《不中用的我仰望天空》登陸台灣市場,窪美澄所描繪的邊緣心靈每每令人心疼,一個篇章接著一個篇章,彷彿在帶讀者墜入深不見底的井,但在最後卻能巧妙連結前面看似無關的情節,以壓倒性的生之喜悅,讓角色們重新望見救贖。天空的廣袤意象則同時留給讀者,是本後座力十足的作品。

《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延續前作敘事手法,前三篇分別深描三個「壞掉的人」至今的生命史,如何地被理應最親近的人剝奪自我、造成傷口,又一再地為對方著想而隱忍創痛,靈魂的迷茫使他們無法健全地形塑自我,只能以一種對自我全盤否定的方式,戴上一個名為「自我」的面具。

第一段的男子因工作負載超重,在前輩的推薦下去看身心科,聽到醫生問他「一定很難受吧?」才恍然大悟自己原來很難受。我想最難受的身心狀態無非就是自己沒有察覺到內心生病,卻還不斷地用激勵、正向思考的方式去逼迫自己,讓心的緊繃度次第上升,最後砰然斷裂。作者對於這個邁入深淵的場景描寫十分出色,生活在大都會的讀者應該都心有戚戚焉。

三十歲的設計公司男職員,五十歲的設計公司女社長與十六歲的少女,他們的養育過程分別是隔代教養、疏於教養與過度保護,人生從歪斜的軌道上出發,終究走到懸崖邊上,男職員撞見提著煤炭的女社長,情急下提出去看(電視新聞正好在報導的)不小心游進港灣的迷途鯨魚的想法,試圖延緩她自我毀滅的意願,而他們在路上撿到了離家出走的少女……

作者在最後一篇讓三個走投無路的人生彼此碰撞,與鯨魚及鄉村奶奶共同渡過的五天,還有最後有如再生儀式般的大場面,令人佩服作者把鯨魚這個巨大意象置放進故事構圖的創意,最終為讀者帶來一股超越的力量。

凡人皆須經歷或長或短的「養育」時期,隨著社會愈趨現代化,養育的精緻化與被重視的程度亦逐漸提高。窪美澄在這本書中突顯了家庭,尤其是母親,對於孩童人格與未來發展的關鍵地位,然而她所描寫的不同形式的個體,最終卻不約而同走入死胡同,我想這並非是她否定養育,而是提供給讀者思考,在滿足物質需求、教育義務之外,成長過程的孩童真正需要的會是什麼?

2015年2月27日 星期五

雜談《色,戒》


五四運動所持進化論、革命論,使古典詩文、儒教國學應聲倒地,同時也蘊養了一批批的「新青年」。站在現在回看,當然會覺得所謂進化論一點也不進步,無非是知識份子無視東西文化差異,而硬將母土文化放進西方文明發展進程去矯正、模塑的嘗試。早半世紀開啟維新步伐的日本,似有更寬裕的時間去思索「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道理,於是整備成為東方世界的「西方強權」,在二十世紀前半成為東亞世界的主宰。民國卻發展成軍閥割據、分崩離析,終究只能是強權爭相撕割的甜美肉片,而難以發展成一足以抗衡的主體。

或許也有這種看法吧。將傳統、禮教等比喻為需排除的毒素,民國雖然學習、引進了許多西方文明結晶,如民主、科學等,卻未能徹底取而代之,最後變種為更加難除的新種病毒,也就是空有法治之類框架,卻難完善運作,只在掌權者需要的時候,用做來打擊異己的工具。西方文明基於理性主義、個人主義、自由主義,是基因層次的精神性存在,卻被民人「西學為用」式地誤讀誤用,成為難堪的「拿來主義」。

王佳芝一夥人第一次籌劃暗殺易先生終究失敗,正可看作是這般「拿來主義」的樣板戲。憑著義和團式的愛國熱情,裝模作樣地扮富商、接近易家、尋求下手的機會,最後卻發現眾人根本缺乏殺人的覺悟(以及方法),一切(真的)只是場話劇,不多不少。

王佳芝與同夥自然是不同的。她會參與這個計劃或許是基於對領導者的情愫,但在學習性愛的環節,她埋葬了那情愫,也轉化了自己在整個暗殺計畫中的位置。她不再是被動地參與,解放了身體的同時,她成為一個有主體性的女子。主體的養成正是西式教育的關心所在,王佳芝在行動中蛻變出主體,接下來便成為個人主體與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糾結了。

易先生是個漢奸、背叛國家的人、愛國主義欲打倒的敵人。在那樣的時代背負著那樣的身分,沒有所謂相對,除非他離開他的身分,否則在意識形態的世界他永遠得是必須飽受撻伐的人。因為意識形態,王佳芝與易先生有了接點,她倆原本只是符號,或者說工具,不料王佳芝卻發展出自己的主體,而易先生也受到她鮮活深邃的性格吸引,於是兩人就像脫離小說家掌控的角色人物般,悴不及防地熾愛起來。

必須斷言,如果王佳芝不是王佳芝,易先生不會與她拉近關係。在王佳芝之前,好幾個女刺客也遭識破被捕,王佳芝在易先生的試探下,卻發展出一種充滿神祕的說話,更重要的是一種寂寞的氛圍,那是革命份子不會保有的神韻,但卻足以與躲藏於易先生這個符號背後的性靈呼和。

他們之間應當有許多次做愛吧,而銀幕呈現則有三次。第一次他們在一間高級的洋房樓閣,王佳芝以為自己來到無人的房間,卻從窗中倒影看見易先生而被嚇到,放聲吼出「以後不准這樣嚇我!」這是易先生的試探,「王佳芝as麥太太」對易先生吼出這般無禮的話語是否合宜?她經歷了短暫的混亂,為了想掩飾混亂的情緒,她使出挑逗。麥先生面對挑逗,則持續他的試探。他突然發狠,狂吻麥太太,並使勁扯破旗袍,使其不堪地露出底褲,繼之更迅雷不及掩耳抽出皮帶,往床上半遮掩的肉體一陣狠抽,然後他扯破麥太太底褲,進入了她。

描寫這種鹹濕的場景令人害臊,但性愛操演的確可觀察到豐富的資訊,讓觀眾更能設身處地揣摩兩人關係。說起來,兩人在著衣狀態時,都扮演著各自的符號與工具性角色,關係難以進退,唯有裸身肉搏時,才得以貫徹主體。

如果這樣說有道理,那麼王佳芝充其量就是個淫亂女子吧,竟然為了享受感官性愛而忘卻自身愛國任務。或許有人也會這麼說。其實,導演就是想要勾引出這種想法吧。第三次性愛時,「王佳芝as麥太太」騎乘在易先生上面,兩人意亂情迷時,她望向掛在旁邊兩個身子距離的槍枝,似乎想要趁機達成暗殺任務。但一瞬間她的眼光被易先生捕捉,易先生順著她的眼光,在尚不知是否察覺她的意圖時,臉的上半部便被枕頭蓋住了,「王佳芝as麥太太」為了掩飾則更賣力擺動。

我有時也會想,易先生是否會察覺到什麼呢?他與麥太太之間的情愛,那麼毫無保留、真摯而濃密,這與他的工作、他的角色所要求的對人態度,應該是背道而馳的吧。他是信了所以關於麥太太的人物設定所以與之纏綿?還是因為是「王佳芝as麥太太」,而願意去相信呢?不是常有人說,「如果是你,被騙了我也甘願」嗎?

什麼才是真切的呢?意識形態的傾軋是否讓人距離自己的主體更加遙遠?這部電影最後看起來如此悲劇,應當就是因為易先生又回到他的符號與角色中,對包括王佳芝在內的另一群符號與角色的處決吧。觀眾因而喟嘆,如果他們撇除角色,以真我相迎,是否能得善終?但若不是角色,或許他們連相遇都不可能呢。

王佳芝如何看待她在香港認識的這夥同志?覺得他們幼稚?成不了大事?卻又無法割捨,原因為何?她是否想要兩面討好,以假亂真,對同志扮演遲遲無法執行任務的王佳芝,對易先生扮演稱職的情婦麥太太?她的確有條件,也有自己的想法,在戰亂危急時局中,還積極求學豐實自我的主體。從結局來看,王佳芝仍然是為愛犧牲的典型,主體解放的新女性跟小嘍囉,只要是在同樣的框架中扮演同樣的角色,也會平等地遭受處決。

那麼為了什麼我們必須追求主體的建立?既然結果也是一樣。被這麼問的話,或許也只能說「過程比結果重要」吧。看到日式料亭那場戲,湯唯的唱、梁朝偉的望,兩人的濃情密意,強度凌駕三次性愛,不覺得人生能經歷如此一夜便值得了嗎?

2015年2月3日 星期二

|百物語|戰國戲劇的醍醐味盡在《軍師官兵衛》


2014年NHK大河劇《軍師官兵衛》完結篇遇到國會大選,順延一周播出,於12月21日圓滿結束。在關東地區平均收視率超過15%,是三年來的高點,稍微扶起近年大河不振的頹勢;而在官兵衛、秀吉的「主場」關西、九州地區,收視率則超過18%,成績亮眼。

主演的岡田准一曾表示,近年來人們雖多把連續劇收視率低迷歸因為錄像設備的進步,但他仍覺得讓大家打開電視共時收看,是電視連續劇存在的意義,所以他會盡全力演出來追求數字。岡田的役者魂或許帶動全劇組,一整年五十集下來毫無冷場的製作呈現,獲得了相當不錯的成績。對岡田個人而言,2014除了本劇,他參加演出的電影《永遠的0》與《蜩之記》皆入圍多項影展與電影獎,可說是豐收的一年。

本劇描寫戰國時代第一軍師黑田官兵衛波瀾萬丈的一生。身為羽柴秀吉在織田信長於本能寺之變橫死後,迅速追討逆賊奪得天下的重要謀略策士,黑田官兵衛的過人膽識與擒敵之智術,令人不寒而慄;也因如此,他在豐臣天下崛起後,遭到主公與弄臣小人的忌妒與百般刁難陷害。

正如人類學家孜孜不倦地踏入異文化之地、費盡千辛萬苦採借各種文化的生存智慧來促使自身文化的反思;製作者/觀眾在製作/觀賞歷史題材文藝作品時,也需避免以「現代的」、「文明進步的」角度去弱智化古人的行為與思維,讓古代生活忠實呈露,刺激現代人對生死、幸福與永恆等議題進行更有對話性的思考。這部戲勤勤懇懇、不喧嘩張揚,卻成功傳達了這樣的關懷。

竹中直人對黑暗秀吉的再詮釋

本劇次於主角黑田官兵衛的重要角色,便是從一介平民被提拔為武士,勤勉奉仕著狂人織田信長,在信長猝死之後取得先機,一舉成為天下人的秀吉。扮演秀吉的竹中直人,並非首次詮釋這個角色。

1996年的大河劇《秀吉》,他作為史上最醜的主角(卻相當符合被信長及家老們稱為猴子的粗鄙、好色形象),卻以唯妙唯肖的演技與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活力,完美演繹秀吉逐夢追夢、夢想成真而終究一切徒然成空的一生,帶領該劇創下平均超過30%的收視率。

然而他卻有遺憾。畢竟作為主角,腳本上首先就會對性格中的負面描寫避重就輕,而日本又剛於1995年受到阪神大地震與奧姆地下鐵事件的打擊,NHK作為公共廣電系統,有義務為國民打造一個鼓舞人心的角色,該劇便強調秀吉庶民追夢成為天下人的部分,對於性格的黑暗面,僅以時移勢易、人事全非的角度,詮釋一位站在山頂的巨人,內心的蒼涼。

竹中直人演完後曾表達想要演出秀吉黑暗面的念願,在《軍師官兵衛》中,終於得到機會一償夙願。從卅一集秀吉在清州會議擺平其他家老,在天下人爭逐戰取得先機,到四十五集的老死,他擁有十五集的空間詮釋暗黑的秀吉。

過去秀吉認同軍師黑田官兵衛「生命自有用途,與其濫殺不如為己所用」的信念,在弱肉強食的戰國時代以智取聞名。而當他位極人臣後,彷彿變了個人般,稍有違逆之意便喊殺,對不順從自己之國便大軍壓境攻之。這並不是單純的老糊塗,而是融合著某種對賤民出身的自卑,以及害怕失去權力的執念。於是臣子的諫言他聽來刺耳,任何具備威脅豐臣家天下的勢力他都希望預先殲滅;他身旁只容得下讒言小人,腦裡只在乎自己的血脈傳承。

等了十八年,竹中直人終於演出暗黑秀吉,他果然詮釋出一種巨大的反差。光明的秀吉在官兵衛告知他信長橫死的悲報,並將他從極度悲慟無法自理的狀態中拉回,提醒他「天佑主公,主公的天下將臨」時,執念的種子就此埋入。這場戲堪稱本劇關鍵場景,秀吉從平靜到失神,在失神中聽見比信長死去更不可思議的話語傳來,軍師竟要自己奪取天下,情緒再度轉為失措與恐懼,恐懼的不只是未知的未來,更是眼前這位軍師的謀略之深。那瞬間兩人的世界皆只有彼此,官兵衛同時是秀吉的軍師及強大的依靠,以及潛意識中懼怕的對象。近四分鐘的戲,岡田准一與竹中直人全力對峙、氣勢滿檔,看了實在暢快。

對於暗黑秀吉的表演,竹中直人彷彿準備了百千張臉,隨著時序不斷演進,他不僅讓秀吉逐漸衰老,在情緒上的斷裂與暴衝也愈來愈多。他還讓秀吉行事邏輯混亂,有時不顧老臣情面執意刑罰,有時又讓人誤以為他還是明理的,這種理的混亂讓執意諫言的黑田官兵衛經常受到翻弄,再加以石田三成的有意構陷,便是秀吉生前這十集左右的主要敘事。竹中直人的表演跡近喧賓奪主,讓人深刻地感受到秀吉這個人的悲劇性。

值得一提的是,1996年《秀吉》搭配的織田信長是老牌男演員渡哲也,當時演出一種父子情深的羈絆感;而此次的織田信長由江口洋介演出,彼此的距離感又與以往不同,甚是有趣。

起用擅長人性深描的社會派劇作家

編劇起用的是前川洋一,他於2009到2013年在付費電視台WOWOW所寫的幾部戲劇,除了一部由他自創的《推定有罪》以外,都改編自社會派小說家,包括橫山秀夫《窮追不捨》、高村薰《馬克斯之山》與《Lady Joker》、池井戶潤《飛上天空的輪胎》與《下町ロケット》。其中我鍾愛改編自高村薰的兩部作品。

高村薰小說的特色之一在於她筆下的犯罪者動機是模糊的、曖昧的、有時是平淡而不足以為動機的動機,使某些讀者或也有說服力不足的意見,不過我倒是認為這種寫法更接近真實。京極夏彥藉京極堂之口,質疑根本沒有所謂動機,動機只是逮捕嫌疑犯之後,警方杜撰出來的一種讓共同體能夠接受,並再度凝聚社會、排除異常的說詞。

《Lady Joker》的一夥人,在跑馬場物以類聚,他們有各自的生活重擔、不足為外人道的幽微內心,但這皆非他們犯案的動機,在這個社會中,誰不是扭曲掙扎地過著日子呢?只不過是在有如複製品般的某一天,某個人大嘆無趣,真想找點刺激的事情來做,這群人所踩踏的地面,才一舉傾斜,使他們滑進犯罪的計畫中。

一般刑事劇或者偵探劇,謎底與動機揭曉同時,通常是一波最大的高潮。面對這種動機不明的原著,前川洋一卻更突顯了社會派的性格,往每個角色的生命史、人性的正反幅度深入挖掘;也成功剖面主角──刑警合田雄一郎──的內在衝突,包括自身公僕身分與性靈慾望的糾葛、科層化組織的腐敗、婚姻的失利等,這些讓他每天醒著也對自己發出存在層面的質疑。

觀眾不只是站在正義或邪惡的某一方去投射情感,在作者敘事口吻的帶領下,得以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到平等地壟罩著警察與嫌犯的所謂世間,正緊緊壓得眾人難以喘息並且掙脫無門。

這種重視人物性格塑造與整體時代氛圍的劇本創作方法,在《軍師官兵衛》中也能看得到。對於黑田家的家人與家臣們,從上到下、從尊而卑,每個人的生命都分配到不致於破壞敘事前進的份量,逐步地模塑出來。而且觀眾能夠發現他們的個性隨著歷史洪流的沖刷,甚至到了最後幾集都還能看到角色的演化。配角當然是為了襯托主角而存在,但並非一味地壓抑配角的份量,而是要讓配角與主角相互影響、共同成長,這樣的襯托才能呈現出人味。這部分的拿捏考驗劇作家的功力,而前川洋一把每個角色寫得有血有肉,不同傾向的觀眾也會喜歡上其中性格各異的角色。

除了黑田家與後來豐臣家的眾人,對於荒木村重這個角色的深描也相當獨到。這是一個難得被寫得如此深入的歷史人物,跟黑田官兵衛一樣,他雖然是織田家臣,但並不如明智光秀、丹羽長秀、柴田勝家等人重要,只是相當邊陲的角色。但因為他是影響官兵衛生涯的重要人物,編劇花了至少半齣戲的功夫來描寫他。從這個角色,觀眾可以見識到前川洋一心理描寫的深厚功力。

戰國人物眾多,對於角色出場的安排,我認為編劇亦有用心。以秀吉滅討明智光秀為界,許多角色都在之後才首次出場(雖然早已出世,亦有事跡),跟很多喜歡讓角色在劇情開展的階段便出場亮相晃個兩下的作法有點不同。這樣的安排讓劇情明顯區分為前後兩個層次,加固這齣戲迴旋式的結構。

戰國劇應該表達的魄力

最近看到的一段話,來自黑格爾:「人們總是很容易把我們所熟悉的東西加到古人身上去,改變了古人。」

黑格爾之後,十九世紀中開始,進化論盛行,思想界、文化界的所作所為成為他這句話的例證,「文明=進步」的等式合理化西歐、北美對全世界原始社會的掠奪,科學、理性的標準化思維成為一切迷惘的解答。這樣的模式並沒有因為二十世紀的兩次毀滅性戰役而使人類有所反省,即使有人類學家不斷拿出他們深涉異文化而作成的民族誌,證明原始社會的野性思維並不比西方理性化邏輯思考落後,仍有萬萬千千的人自信滿溢地信仰著科學的烏托邦,低看陌生文化的智慧。

一段歷史時期當然可看作一整套文化叢集。人類學家據說有其摘取文化的重要信條,便是對土著觀點的絕對尊重,避免以自身文化的價值判準去衡量他所探訪的異文化。以歷史/故人為主題的文藝創作,自然是以歷史為基礎,加以轉化為一種能夠與觀眾、讀者們對話的形式,使得生活在現代的人,能夠從歷史中得到一些解決問題的啟發。

戰國時代弱肉強食,以現代的角度來看,活下來的人,尤其是男子,幾乎沒有人不是殺人犯的。但若觀眾只是用現代法治的觀點去嗤笑其野蠻,或者像前陣子的那部《信長協奏曲》那樣,一個自現代穿越到戰國時代的高中生,胡喊著「愛與和平」之類的話,便平息戰火,無非是種用現代的觀念去強制解釋歷史的作法。甚而在這種觀點詮釋下,該劇的古人都像「未開化」的傻蛋一樣,以襯托出來自現代主角的小聰明。

正因為是個力量至上、誰殺誰都無所謂、下克上、背叛行為層出不窮的時代,生命的易逝才讓其輕重有了意義,我認為這就是戰國戲劇應該表現出來的醍醐味,其中每條生命的生死哲學,都值得讓被數位科技、即時更新網路情報貫穿、聽聞遠方戰爭死傷人數有如喝下午茶一樣稀鬆平淡的現代人們反芻深思。

《軍師官兵衛》的前十集主要描述官兵衛的人格養成,包括他面對初戀女子的橫死、為了在戰場上逞勇而害保護他的家臣受難等等事件,形塑出他「生命自有用途,應善加珍惜、必要時大膽使用」的信念,目標在於創造一個再無殺戮的太平盛世。這一方面糾正了觀眾,戰國時代只是個不重視人命、殘暴的落後社會的刻板印象;也提醒觀眾,即使是個殺戮遍野的人吃人社會,在其中仍有重視智慧(雖然並非西方三一律式的邏輯思辯)、希望透過智慧解決生存問題並建立理想社會的人,這些人言行舉動背後的思慮,有時甚至比現代人更清澈而深邃。

官兵衛即將躍上台灣電視銀幕

聽聞《軍師官兵衛》即將在台灣電視台播出,對當今文化交流之即時迅速深感雀躍,主演的岡田准一勿論有其廣大追隨者,其餘演員也各有擁護勢力,讓「愛演員及於戲劇」的人有所期待;然而對於單純喜愛戲劇,認為「戲劇反映人生」而喜愛從中獲取養分之人,跟著這部戲的步伐,探看小至個人大至時代的興衰悲歡,亦絕對不會失望。這部戲擁有戰國戲劇的魄力,主演助役皆活靈活現,彼此針鋒相對,讓觀眾也能充分體會那股生死交關的緊迫感。

為了中和男子的戰爭臭味,本劇起用的女演員皆是一時之選,黑田官兵衛之妻小光由中谷美紀演出,溫婉而強韌的演技,作為官兵衛的賢內助與岡田准一的配角,皆稱職地守護著主角官兵衛大膽果敢的行動。其他武士們的妻子包括內田有紀(信長之妻)、黑木瞳(秀吉之妻)、高岡早紀(官兵衛奉仕的主人妻子)、桐谷美鈴(荒木村重之妻)、二階堂ふみ(茶茶)、高畑充希(蜂須賀小六之女,黑田長政第一任妻子),皆有才色俱備的演出。另外,戶田菜穗(官兵衛母親)、南澤奈央(官兵衛的初戀)、吉本實憂(德川家康養女,黑田長政第二任妻子)等人雖然出場不多,卻皆有讓人印象深刻的表現。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台灣電視台的低畫質,難以忠實呈現原作高畫質攝影的質感。

2015年1月28日 星期三

譯/銷售額與書店數不斷減少 出版不景氣?(摘要)

林智彥|The Page|2015-1-27

1月26日發布的出版統計,令人不意外地看到了慘烈的數字。

書籍的銷售額7544億圓,與去年相比衰退4%。雜誌是衰退5%的8520億圓。書籍與巔峰的1996年比較下來約衰退了31%。雜誌的巔峰是1997年,現在的業績則短少了45.5%。

書店數量也在減少。2014年全日本有13943家書店,與1999年比較則發現少了37.5%。

從這樣的數字看來,即使用「崩壞」或「沉沒」形容都不為過的日本出版市場,果真不行了嗎?事情也非如此單純,本文便是提供一些從統計數字看到或看不到的角度,討論出版界的現況。

出版統計的侷限

最常被引用的出版統計包括《出版指標年報》(全國出版協會/出版科學研究所)與《出版年鑑》(出版News社)。這兩部都是以大型經銷商「東販」的資料為主,再推算出全體業界的數字。

亦即,沒有經由經銷商的銷售數字,並不被計算在內。在這之中,「出版社直接銷售」與「Amazon直接交易」兩者必須加以注意。

「出版社直接銷售」的營收大約幾多?根據「出版月報」的調查結果,書籍的七成以及雜誌的九成,是透過經銷商進行販賣。推算回來,書籍銷售額的三成是透過出版社直接銷售所得。

Amazon有個稱為「e託」的服務,出版社不透過經銷商,與Amazon直接簽約運入商品的交易。這部分的交易金額並沒有公開,我們無法得知它的規模。不過,筆者手中的資料顯示,在2013年11月的時間點,共有超過2700家出版社加入「e託」這個服務計畫,約佔全日本較活躍的出版社的九成都加入了。

關於書店的數量,一般看到的統計都說是減少,不過根據JPO(日本出版基礎建設中心)的整理,書店數量的確減少中,但總樓地板面積則並非如此。亦即,書店的減少並不表示業界陷入危急狀態,反而可視為地區或全國性的大型書店,對既有店舖的改裝更新,而導致擴大規模的結果也說不定。

關於出版統計還有一點要注意,便是它無視電子出版。以下將加以說明。

加入電子出版的業績後…

美國的出版市場在2007年Kindle閱讀器問世以來,電子書的銷售額穩定成長,補上了紙本書銷售額的短少,使出版整體的銷售維持持平。

根據紙本書與電子書各自的統計,重新計算日本出版的銷售,會得到什麼結果呢?似乎也能得到與美國相似的結果,也就是整體而言算持平,並非大家以為的衰退。

此外,雜誌即使加上電子雜誌,業績也明顯減少。另一方面,漫畫的紙本與電子兩者具有相乘效果,擴大了市場。

在出版產業的商業模式不斷演變的今天,不管是紙本書的出版統計或電子書的,都有其侷限,難以窺其全貌。於是,對於統計之外的變化,則需要有想像力。

在電子出版中開拓的新型商業服務(如「LINE漫畫」之類的免費漫畫服務、「Alphapolis」、「成為小說家」之類透過網路開拓作者的出版服務等)的收益也一併加上的話,單方面地說出版業正在崩壞,是有點誇張了。

(※追記)
沒有涵蓋在出版統計的出版社收益來源,還包括很多。最近也看到新聞報導說集英社的網購業績突破二十億。這種無關出版的出版社收益並不會被統計,此外還有吉祥物經紀與影音事業。根據角川在與多玩國合併之前的發表,它們的業績三分之一來自影像/網路數位相關產業。

2015年1月27日 星期二

在龍潭晴耕雨讀的小書院

好久沒有書店巡禮,上週末與前公司同事共五人一行,前往位於桃園龍潭與平鎮交界的「晴耕雨讀小書院」。

這家書店從2013年夏天開始籌備、並開設臉書粉絲團敲鑼宣傳時,我便加以注意,在它開張一年半之後,終於有緣造訪。會注意它當然是因為它取了一個好名,我早已決定若有女兒兩隻,將分別賜予「晴」、「雨」於名字中,以呼應客家移民「晴耕雨讀」傳統精神。沒想到吾女至今還寄放在神明那,「晴耕雨讀小書院」卻早已大鬧了一場。

是日早晨,我從新店搭上亞聯客運,途經北二高,不出半小時便於龍潭中正路下車。與桃園的前同事會合後,共同駕車前往。這書店的確開得偏僻,離開龍潭市區奔上縣道,彎彎曲曲還得開個十分鐘,頗有尋幽訪勝的趣味。當遠遠看到一塊三公尺見方的褪色指標,我們就知道到了。聽說也有客運可以抵達,只是對於外縣市的朋友,交通絕稱不上方便。

書店位於鄉村中。被磚頭厝與農地、羊腸小徑環繞著的,便是「晴耕雨讀小書院」。看到周邊如此環境,會覺得這名字真是相當合拍。書店前身據說是卡拉OK,數個小包廂與一間主要店面L型地夾住一片翠綠草地。草地上錯落擺放著數組木製桌椅,給人帶來放鬆的感覺,想必開幕以來一年半,有過很多全家出遊的客人在此渡過靜好的時光吧。

由於一直會在臉書上看到「晴耕雨讀小書院」的動態,對於女老闆一家也算是有個基本的認識,所以進到店裡聽到吧檯內傳來有點機械化的聲調道「歡迎光臨」時,其實心中有點意外。本來以為會是被更溫暖的聲音迎進店裡的,但下一刻又覺得自己的這種期待過於一廂情願了。在台灣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如此不容易,甚至可說是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烈士行為,店主人克服了不知多少生活的磨難,才得以站在自己面前,你竟期待她展現出那種無須負擔管理營運責任的工讀小妹才可能有的溫暖、慵懶、療癒的服務態度。明明自己也從事過服務業將近五年,竟然反而還有這種「消費者權利無限上綱」的美式個人主義想法嗎?



走進店內發現已有幾張桌子坐著客人。頗為寬敞的空間容納了兩排座位,應可供將近三十人入座,現場的客人都散發著一股舒適的慵懶氛圍。除了座位區與吧檯,剩下的大部分空間就是本店商品的展示區了。矩形空間的一個長邊都作為書牆,大部分販賣二手書,也有一兩個書櫃陳列著為數不多的新書。書牆前依序還有四個約120公分高的矮書櫃,書櫃上方擺放的是所謂特色明信片,應該都是店主人精心挑選進貨的,包括其實幾乎每個文創商店也看得到的「何景窗明信片」,還有一些以台灣傳統圖騰、古籍冊書為基礎加以轉化再製的懷舊風物件,選品算是豐富,算是稍微看得出老闆的興趣與偏愛。

朋友廖文琪曾在此舉辦過個人水彩畫展,她以本書店為對象創作的水彩畫作也成為商品之一,卻發現背面空白一片,心想如果背面也稍微設計一下讓它「文創明信片化」,至少也能多賣個五百張吧。雖然嘴上總是嫌惡與文創相關的一切,思考的機制依然會朝那個方向去運作呢。

矩形長邊的書牆一直延伸到盡頭的短邊上,那側據說是舊用卡拉OK的舞台,原本墊上的一小段高度,彷彿表演者登場般,陳列的應是這家書店最精彩的物件,而目前是獨立刊物展。喜愛這味的人會喜歡這個角落,有大家都很熟悉的《甘樂誌》、《透南風》等;也有以後起之秀姿態來勢洶洶的日本文化情報誌《秋刀魚》,連已經宣告停刊的《本本》過刊,也都還能在此買到。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較不常見的獨立刊物,預料能夠滿足興味多元的讀者們。

二手書的定價大多超過原定價的50%,而且尾數多不是整數,不知道是出於怎樣的定價策略,頗感新鮮。我買了《道濟群生錄》這本書,他的原定價是350元,賣209元,換算起來就是打六折再扣一元。絕版的書老闆也會特地寫上絕版,架上發現一本恩楷出的《文化人類學辭典》便照原價來賣。覺得貴也好便宜也好,只要有人願意掏錢,生意就做得起來。去年八月我在高雄參與古書市集時,也賣過一本定價是原定價兩倍的書,買家是個年輕的女生,很乾脆地就付錢了。

因為是團體出遊,沒有逛得太久。我總共買了包括《道濟群生錄》、一張明信片(40元)、《開一間小書店》(120元)與〈晴耕雨讀閱讀處方箋〉(40元)在內的四樣商品,沒有享用飲食,總共花了不到五百元。結帳時瞥見櫃台內一疊文件上壓著小川洋子的《文稿零頁日記》,該是老闆正在讀的吧,覺得真是湊巧,因為背包裡正好也是同一本書。老闆一樣機械化地替我結帳,我也沒有與她做必需以上的交談,這樣也很好。



雖然近年風格消費興起、並在公部門經費挹注鼓勵下,台灣各地也開了許多或風格獨特、或與在地結合的所謂獨立書店,但我仍認為書店是「順便去」的地方。下班後順便去逛一圈才回家、等人的時候順便逛一下、在某個地方聚餐完順便散步消化胃中殘食很適合進書店、更是無所事事消磨時間的絕佳場所。順便絕對不是隨便,而是不可或缺且有如無所不在。我絕對無法生活在沒有書店的地方,生活中如果沒有順便,那就意味僵化與窒息。我對意中的書店要求並不多,只要經營的人懂書、愛書,他的這份對書的執著就自然會表現在採購、陳列與空間的布置上,有時只是一句簡單推薦寫在小卡浮貼在封面上,都會讓人很震動的。

大家的順便或許就是商店業績的來源,所以創業開店的區位人潮評估很重要的道理就在於此。我這次出於「觀光」的目的造訪了「晴耕雨讀小書院」,但下次何時能夠再會我完全沒有把握,有可能此生就只去這一次也說不定。很多人應該也是如此吧,觀光追求的是新鮮,「消費」過一個場所,就等著「消費」下一個場所。所以我也暗自期盼這家相對於其他獨立書店來說一點也不小的「小書院」,能夠努力成為鄰近周邊老老小小生活行走可以順便涉足的場所,這並不是為了什麼冠冕堂皇的所謂「推廣閱讀」或者「豐富精神生活」之類的理由,而是為了讓書店存活的時間繼續延長。

常常會在臉書上看到獨立書店的店主人潑出「呼籲大家來買書」或者「抱怨大家都不來買書」的動態。老實說真的看不太下去。使用社群網站、同時還會追蹤獨立書店、文創生活訊息的,我們也知道都是哪些人。就算這些遠水來拯救你的近火,就像早年呼籲拯救國片一樣,又能拯救幾次呢?如果不能讓生活在店面周邊的人把「順便逛書店」揉捏整合成生活的一部份,網路上的粉絲又能拯救你幾年呢?看到這家店附近稀疏的人氣,便不自覺憂起這些不來勁的事,雖然縣道上車流川川,但書冊跟檳榔畢竟還是不一樣,並無法吸引運匠停駐下來買一本(當然也無法送兩粒)。

這篇書店巡禮很不專業地沒有任何照片,或許無法替文中的主角帶來宣傳效益。不過台灣人的臉書行銷已經都很純熟了,每個創業開店或手作品牌的人都會把店內每日大小事逐一圖文並茂地呈現。或許直接成為粉絲一份子,能夠更貼身地感受到店主人所欲傳遞的信念吧。

2015年1月23日 星期五

短評《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


受到書腰文案的吸引而購回這本書。它說「師法京極夏彥《巷說百物語》的妖迷世界、宮部美幸的時代怪談」,若是這兩位作家的擁護者,看到這樣的字句,會有如何的反應呢?覺得外國月亮較圓之人,難道不會嗤之以鼻,在心裡暗譙「憑你也配」,然後憤而把書甩回平台,讓書店員還得重新把它置回原位擺正?或者換了一個富有挑戰性格的人,心中響起如此天聲旁白「我就來看看你有多會寫」,然後讀的時候不斷留意尋找宮部、京極兩大師(為何就沒人提大澤在昌呢?)的痕跡,好得出一個戲仿劣作的結論。說一個人是什麼「台灣金城武」或者哪裡的林志玲,通常下場也不會太好。永遠只能是影子。

九歌出版集團培育新秀作家一向不遺餘力,近年從吳億偉、楊富閔、言叔夏、李時雍、黃信恩、朱宥任到何敬堯,皆在此出版第一本書或者重要作品;類型從鄉土庶民、都市心靈、醫療文學、運動文學到這本所欲融奇幻與歷史於一體的台灣時代小說,可說樣態紛陳。從中可發現,這批年輕作家經營的並非台灣六○到八○年代繁盛文學的末流,而是各自憑依著獨特的新感覺,試圖在新時代打造他們的文學金字塔。

當然,能夠單腳踏入文壇,沒有出版社的大力提拔與支持是不可能的,但若要兩腳都能在文壇裡站穩,市場的考驗自然相當重要。過去台灣文學的繁盛,有時代的理由,如今時代變遷,令文學繁盛的理由已然消逝,年輕作家與之競爭的對象,除了同代人,還有卓然成師的諸多前輩、大量產製的翻譯文學作品,以及讀者對中文創作不再期待的消極心態。在非常不利的環境下,上面提到的作家只有吳億偉、楊富閔、言叔夏等人的作品賣得尚稱為可,勉強再刷或者接近再刷。

在這種令人絕望的閱讀環境中,出版社要推薦新秀作品,除了在製作上請來優秀的裝幀師打造書的形貌並在書封書腰落上誘人文字或大量前輩專家推薦、在媒體上掀起話題、協商通路進行各種配合、作家自己最好也要經營社群網站……此外,好像就只能祈求緣分了,也難怪透過提案尋求文化部或國藝會的補助是愈來愈習以為常,抱的或許是種至少別虧本的心態吧。

回到這本《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的寫作策略,會不會就是對這個時代的一記反擊呢?好幾年前在《追風箏的孩子》與《達文西密碼》狂銷熱賣而演變成簽版權比賽,不論好壞先簽先出了再說的翻譯文學盛世,大家總喜歡說台灣作家都不會說故事,喜愛自溺式的書寫等等。姑且不論對台灣作家這四個字使用上的籠統(包括原住民族作家、馬來西亞華人作家嗎?),當藤井樹、痞子蔡、九把刀的通俗文學賣得好的時候,也有人也出來批評這些作品輕薄、無內涵、「缺乏對人生的執念」等等。好吧就算這些說法都有其道理,並不互相矛盾,那是否就意味著,書寫具備故事性的文學,並灌注以作家的文采與深刻的內涵,即能獲得更多的認同與閱讀?

作者何敬堯以鄉土歷史為本,在各章章首以古地誌文開場,那些記載著珍奇異事的博物志文體,渲染出獨特的妖異氣息。全書共五章,時序由古而近,透過故事,讀者見證塗角窟一地的榮盛興衰,以及發生於土地之上的人情故事。由於自己剛好是宮部、京極兩作家的愛讀者,讀著此作多少也感受到在氛圍塑造、對話安排以及故事轉折上,有著濃厚而明顯的致敬痕跡,但我不願論斷其為模仿或襲作,而寧願將之視為對於某種文學手法的本土化嘗試。

亦即,作者沿用這樣的文學手法,是一種為了更順暢地呈現出歷史各階段風土人情的努力。讀者將讀到關於移民渡海、地方戲、慣習風俗等歷史與人類學的主題,包裹在書中人物的言動,以更親近的方式進入讀者的視野。說到底作者的意圖還是緊扣著嚴肅文學的。唯一尚有缺憾的便是,相對於氣氛的營造,作者對人物的塑型,仍顯得粗糙,或許增加文字的數量去描寫人物,便難以鋪陳出「京極式」的氛圍吧。但對一個作家來說,這不應是個兩難才對,本書中即有優良篇章:最後一個故事〈蛇郎君〉令我最為讚嘆,作者營造恐怖氣氛的方式,已跳脫前幾篇中濃濃的京極影子,人物的描寫也份量適中且切合情節發展之需要。而在故事的高潮,描寫追逐逃亡的過程,更讓人身歷其境。

台灣人四百年史,毫無疑問蘊含許多能成就動人文學的元素,值得作家持續開採墾拓。何敬堯的《幻之港-塗角窟異夢錄》所揭示的一種歷史文學的書寫取向,頗迎合近來的本土意識再興潮,期望他乘勝追擊,繼續寫出如此具有獨特風味的小說作品。

譯/宮部美幸談新作《悲嘆之門》


(每日新聞20150115日)

距離《英雄之書》的出版六年,令人引頸期盼的新書上市了。震撼日本全國的連續殺人、網路社會的多起事件,關於這部有別於以往、推理色彩強烈的《悲嘆之門》,我們來聽聽看作者對於寫作的想法。

◇《英雄之書》與《悲嘆之門》

宮部 本作使用了與《英雄之書》相同的世界設定,過去的角色也再度出場,不過我寫了《英雄之書》所沒有描寫的,成為「英雄」那一側的故事。這並不是一部續集,比較像是對鏡那樣的作品。可以單獨閱讀此作,我摸索著如何能讓讀者感到極大的懸疑而完成。把前半部當成心理驚悚小說來讀,也能從中獲得快感。

◇關於主角

宮部 網路力量大,從根本改變了社會,即使像我這種不上網的人,也能切身感受。震災時也是,各式各樣的情報流傳,其中那些平常不會去接觸的專家意見也被聽見並使人心安,但同時情報的錯綜複雜,也讓人難以辨明何者方為正確。因為真的是很大的革命,我考慮著寫一個以在網路社會中(非常邊緣的位置也好)工作的人為主角的故事。但是我要寫的並不是像駭客或程式工程師那樣具備高度專業的人,而是一個平凡的使用者,受到學者的邀請而開始在其中兼差,這種程度的正好。這就是主角三島孝太郎。

他的工作是所謂的網路監控(cyber-patrol),下筆之前我也實際到東京的監控公司去進行採訪。包括像是辦公室的樣子之類的內容,在故事中我有大量的描寫。但是像這樣的公司實際上都著手處理怎樣的業務,我並沒有在書中寫明,我所寫的相違於現實,只是虛構的故事(笑)。

◇言語就是行動

宮部 寫作《悲嘆之門》時,曾有過「這個寫出來可不行啊」的自我檢查。因為我依靠語言來贏取生計,語言就是我的行動呢。一講了骯髒或沒品的話,我認為都會反彈回自己身上的。

從這種想法出發,比起以語言為生計職業的小說家,在網路上,語言就是行動,只有語言能代表發言者本身的存在,這真是讓我覺得好恐怖。說著尖酸刻薄的話,誇口要幹一票無法無天的事之類的,像這樣的語言,自己一個人寫進日記、留在自己心中就好了,卻在網路上發表,對於網上自我而言就如同已然遂行的行動了。人們並不明白蓄積於自己內在的事物,在網路上發表之後會造成如何的效果呢。這並非只是遵守網路規範與否的問題,我認為使用網路的人、愛用網路的人,應該也是喜愛語言之人。喜愛語言、信賴語言的人,或許才能善用網路呢,寫著這本小說時我這樣想著。

◇名為事件的故事

宮部 《悲嘆之門》花了兩年在周刊誌上連載,這段期間,比如說像是失蹤老人問題突然成為話題,一上了新聞,便開始接連地被找到了。之前明明沒人關心的事,被當成事件加以「故事化」後,便浮上檯面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我想就像是某人發現某種物質的結晶,接著便會出現許多同樣的發現一樣。非虛構作家也會對事件進行「故事化」,而我因為身為小說家,基本上即使採訪取得的材料,也不會按照原貌全般寫入作品。生產故事,真是很恐怖的作業呢。

◇行入闇黑深處

宮部 語言是行動,那麼如果人能夠「看見」(監視)語言,究竟會看到什麼呢?我一邊思考著不知在哪無意間讀到的康拉德《黑暗之心》(電影《地獄啟示錄》原作),一邊創作本書。《悲嘆之門》也可視為三島孝太郎追溯流竄於自己內心的湍急暗流的故事。是有點奇怪的推理小說、有點奇怪的驚悚小說,是的!讀完若能感到驚奇意外,是我無上喜悅。

2015年1月16日 星期五

短評《宛如走路的速度》


喜歡是枝裕和電影的人,應該不意外會喜歡這本隨筆集。就像他的電影,就像書名一樣,他的文字宛如走路的速度,以他的攝影師之眼,考察著人間生活的深深淺淺,這當然是一種非凡的能力。

即使不認識他,沒看過他電影或者對他電影無感的人,讀著他的文字,也能揣摩到一種對生活的新穎觀點,以及從淺淡生活中洗鍊出來的對美醜、對群體、對生死的觀察,是習慣於疾速光纖的滑鼠操縱者與手指戰士們從而忽略的。我最喜歡他寫對演員的觀察,寫夏川結衣那篇,透過簡單的對話,便讓女演員的可愛形象躍然浮現;寫樹木希林那篇,描述片場的互動,便將一資深女演員的深思熟慮寫得入木三分,而這些篇章其實不過短短數百字而已。本書亦收錄一系列悼念文章,談及我喜歡的原田芳雄,他以片場的記憶為底書寫,讓人讀到硬漢演員的既軟且矬、但其實很可愛的另一面。作為一篇訃文,讓一位令人景仰的死者以另一個面向被記憶,實為妙作。

末尾收錄是枝裕和對後三一一核能與文明問題的思索,亦值得一讀。另外,大塚一夫先生的插畫充滿簡約的童趣,與文字相互輝映。

2015年1月14日 星期三

新加坡與書

位於Bugis區域的Wardah Books,下午四點多造訪時店主外出祈禱了。

去了新加坡五天,間中也逛了幾家書店。去得算頗為臨時,預先準備做得馬馬虎虎,列下幾家四處穿插在行程中,並無抱有過多期待。但或許兩人都屬腳勤之輩,節奏亦掌握得宜,一路顛簸奔波,看了不下十家書店,也不忘乘晚涼微風,感受熱帶氣候的舒爽。

在英國殖民者留下的萊佛士酒店(Raffels Hotel)對街,有座以簡體中文書寫其名於外壁上的「百勝樓」。在一樓的舊書店「永新書局」,我取到了一份《新加坡文藝報》,是一份凝聚東協世界中文創作者的文藝刊物,由新加坡文藝協會所發行。刊物設計非常陽春,看起來只是用Word文書軟體簡單排版,並以A4為版面,用A3紙輸出並摺疊成冊,連騎馬釘也沒有。雖然形式如此簡樸,讀過幾篇文章之後,卻能感受到作者們投注在文學事業上的用心,不因地處中文世界的邊陲而自暴自棄,反而更加著力在團結東協世界,期望形成一股力量。這種氣勢與刊物外觀的稚拙頗成一大對比。

整份刊物使用的是簡體中文,事實上在新加坡到處,只要是必須使用中文的地方,都是簡體字,或許反映出當地人選擇語言的市場因素與工具心態;也讓我稍微能夠體會到台灣與正體中文在國際上愈趨劣勢的現實。不過擔憂的不只我,手中這份《新加坡文藝報》中的許多作者,在他們的文章中,也對新加坡年輕一代以說英語為榮、說中文為恥的心態感到憂心。

大眾書局就像台灣的誠品或金石堂
一樣,按照書籍的分類陳列。
在新加坡逛過的書店,有賣中文書的就只集中在這座「百勝樓」。這座樓讓我聯想到光華商場,也就是將商品相似的商店全般集中,在光華商場是3C科技產品,而在百勝樓就是書店。其中佔地最廣的是新加坡最大的連鎖書店「大眾書局」,與許多人們熟知的台灣連鎖書店一樣,也採複合式經營,兼賣文具、影音商品與食品。在大眾書局中,除了看到許多熟悉的正體字書,也有簡體字書與英語書,比例大約為3:3:4吧。這一天看到書台上恰好陳列著十二個版面的董啟章作品(聯經與麥田兼有),是一個微型書展的規模,不過並沒有看到任何宣傳紙或說明。想到自己背包裡也有一本《衣魚簡史》便不由得竊喜。

專賣圖像書籍的
Basheer Graphic Books
除了大眾書局以外,百勝樓也容納了許多不同類型的書店,有專門販賣圖像書的、也有專賣考試書籍的、還有以英文書為主的二手書店,大部分書店給人的感覺就像台灣所謂的傳統書店,燈光並不充足明亮、音樂也不悅耳講究(大概就像台南的金萬字書店),他們大概不知道,持這種外表的書店在數千公里外的某一島嶼上已瀕臨絕跡。這些店家讓我感覺他們並不十分在乎氣氛,而寧願把重點放在書冊上,這表示當地閱讀風氣還不錯嗎?其實也看不太出來呢。但要我選一種的話,我其實是更喜歡金萬字書店的。

出了百勝樓,此行也等於是跟中文書告別了。另一日去到位於Tiong Bahru地鐵站附近的Books Actually,這家是最多人推薦過的,從裡到外看得出經營者花了很多心思在營造一種台灣坊間所謂的文創感。但是令我驚訝的是他們的進書量真的很驚人,沒有獨立書店那種進個幾本來賣的窮巴巴感覺,陳列在中央書台上的品項都是整疊很飽滿地彰顯出量感,而且一眼望去就有至少四個店員在各自辛勞著,不禁又讓人狐疑,他們這樣可以嗎?有那麼多人買書讀書以支撐這家店的營運嗎?在這家充滿年輕人氣息的店裡,反正看到的就都是英文書了,可能就如《新加坡文藝報》內那些作者所說,對年輕人來說,英語就是前途與潮流的同義詞吧。

Books Actually的店門口

Littered with Books
用一句話來塑造
一天的閱讀氛圍。
在Books Actually隔壁另有一間Woods in the Books專賣繪本書。搭地鐵到Tanjong Pagar,老街區中有一家Littered with Books,門口黑板塗寫著一句令愛書人會有共鳴的話:「Don’t Judge A Book by Its Movie」。而在Bugis的伊斯蘭書店Wardah Books門口黑板則寫著「Reading is not History」。雖然很難用短暫的拜訪來判斷一個城市的讀書風氣,不過直覺此間之書店及其員工對於書冊是擁有專業的。

因為時間實在有限,位於Orchard某百貨中,號稱東南亞最大的紀伊國屋書店就沒法去逛了,是為小小遺憾。總是得來點遺憾,讓整個旅程留下餘韻,也替下次的來訪埋一個伏筆。

2014年12月30日 星期二

跨年

2011年開始,每年跨年我總在電視機前,從傍晚開始收看日本NHK的「紅白歌唱大賽」。因為台日之間有一個鐘頭的時差,節目結束,開始轉播寺廟鐘聲的時候,台灣才十一點鐘而已,不過對我來說,差不多就這樣了,洗個澡、上床睡覺,除了有「紅白」,這一天跟日曆上的任何一天都沒什麼不同,對於跨年活動,也未曾感到過一絲興趣。

歲末年終,許多電視台都會製播自己的歌謠節目,日本民眾貌似相當喜歡這些節目,雖然眾歌手、偶像在每一台也唱同樣的、近來主打的歌曲,但粉絲支持者還是一台看過一台(反正時間也不相衝突)。讓人覺得,日本真是個喜愛歌唱的民族呢。

不過在眾多的歌謠特別節目中,「紅白」應該是唯一一個,不僅邀請流行音樂團體,也尊重歌謠傳統,持續邀請傳統演歌樂人以及雖未有新作品卻位居歌壇經典地位的藝人上場歌唱的節目,這當然也與NHK作為公共廣電系統,擔負著維繫國家認同、傳承文化傳統的任務有關。

這種維護正統的任務,以後現代的多聲觀點來檢視,當然是有點保守,不只在族群問題上,愛奴原住民與沖繩獨立的聲音不會被NHK重視,類似像「紅白」這樣的歌謠節目,也無法真正反映日本文化中的多元實況。

但每年還是看得很高興。要說為什麼的話,大概是出於一種羨慕的情感吧。「紅白」這個節目歌歌舞舞所努力呈現的,都是培安(Perry Anderson)所昭示的,大眾媒體鑄造「想像共同體」認同的形式與內容。所以2011年東日本大地震以來,每年「紅白」都有特別企劃來追蹤東北災區的現況,那些萌生於災難中的生命圖像,在向全國人民宣告,彼此都是生命共同體。

聽起來有濫情與媚俗的嫌疑,但對於身處一個缺乏國家共識之地域的人來說,對於人家能把「國家意識」當成不言自明的前提來操作,除了流口水之外沒別的了。

除了這個理由,其實歲末年終頻發的這類歌謠節目,也是日本一整年流行音樂文化產業面貌的總閱兵。其中,又以「紅白」結合先端的舞台科技,搭配歌手、偶像的演出、華麗的服裝設計,在高畫質的攝製技術下,讓觀眾真的可以對「文化作為國力」有感,而不是像台灣,「文化力」、「軟實力」只淪為政客修辭,而且愈聽愈虛。

當然,「紅白」也常不小心或有意邀請到一些「異端」,讓它不至於那麼一片祥和,反而更有醍醐味。曾經拒絕將六分鐘版本的歌曲整型成規制化三分鐘版本,而長期與NHK交惡的美輪明宏,在2012年終於得到NHK的妥協,以完整版本的《地基工人之歌》(ヨイトマケの唄),感動地傳達了美輪明宏對被歧視階級的歌詠。

去年個性派藝人泉谷茂(泉谷しげる)的「即興」演出《春夏秋冬》一曲,也讓人難忘。這真是一首好歌,據說是大叔四十年前的作品,藉由季節的流轉,詠唱人生的俯仰,給失意之人以安慰。大叔以樂團編制上場,彈著吉他一臉橫眉地用狂野的口吻歌唱,但唱到後半突然開始耍脾氣,歌詞的空檔就向著幫忙打拍子的觀眾嗆聲「不要拍手了!」「根本沒人拜託你們啊混蛋!」「叫你們別拍手了沒聽到嗎?」鏡頭帶到審查席上,演員同行有的略顯尷尬,有的以為這只是大叔的梗,還故意拍得更起勁啦,有的則故作鎮定。然後大叔再度發砲「電視機前面,一個人看著紅白的你,一個人聽著收音機的你,今年一定很辛苦吧,有很多不順利的事情吧,想忘掉的不想忘掉的,今天就為了自己,只為了自己開懷歌唱吧。耶~」然後上歌詞字幕的人就放棄了,大叔已經開始脫稿演出,一邊唱著剩下的橋段,一邊向孤獨的觀眾喊話鼓勵,最後把歌唱上一波高潮後完結,大叔便頭也不回地走向側台,路上還把吉他爆氣一扔,成為2014年的第一個話題。

泉谷茂在部落格上表明心意,他說,坐在NHK音樂廳裡的,都是萬中選一、受到上天眷顧的人,但是看著電視聽著廣播的人之中,有的人因為種種原因無法歸鄉,有的人因為臥病在床而自己收看,也有在災區還耐受著惡寒的人,他打從開始就決定要為了這些人歌唱。當然他也心知肚明,NHK不會再找他了。

就是偶爾也會發生這樣出格的事,所以即使沒有特別喜歡偶像團體,而且也不是個愛看電視的人,這三年來的12月31日還是習慣了在電視機前收看「紅白」。今年有崇拜的美輪明宏連三年登場,還有喜歡的椎名林檎、生物股長,與最近迷上的SEKAI NO OWARI。感覺好像會很有趣呢。

2014年12月29日 星期一

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之前言後語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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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本文頭前,來自吾友的提問「宮部美幸的書哪本最好看?」我想許多賣過書,或者喜愛讀書的人,也常被問到類似問題,或者由之衍生的類似「某某作家/某某書好看嗎?」的問題。老實說,被這樣問過的人除了以口沫橫飛地讚、苦口婆心地勸以及絮絮叨叨地轟炸來回應之外,最想說的應該是「你就直接翻開書來讀讀吧」。「說書」是一種意義的再生產,聽人說書聽得再多,自己不去讀還是無法成就閱讀的生命循環。雖然也有因為說書說得好,讓人決定姑且讀它一讀的狀況,但依我之見,每個人的閱讀地圖還是要自已主動地去畫寫。

台灣閱讀風氣低落眾所皆知,公部門千方百計灌水數據之後,才得出國人每年平均讀十三本書的結論,但有感的人也知道這結論偏離真實甚遠。過去我工作的書店有大量來自港陸的觀光客,他們的嗜讀嗜買、選書豐富多元,給了我很大的衝擊,他們經常要求吾輩店員推薦,對於推薦的書也不多加考慮,一副飢渴的模樣就前往結帳。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台灣的讀書市場早已不能沒有他們。反觀台灣,這類飢渴的讀者愈見稀少,原因說起來也很複雜,不過因為本文是談宮部美幸與其作品,還是圍繞著它來談吧。

《所羅門的偽證》的中文譯本將三部再各拆分為上、下冊,總共六冊立於書架上,或許也有人聯想到共七卷的《追憶似水年華》。而不知道是誰說的,認為要讀這部書冊,「要不生大病要不折斷腿」,否則哪來的時間?這當然是二十世紀初人們的看法,或也參雜著對現代主義小說創新手法的不耐。當然,這只是從書冊的外型而產生的聯想,這兩部小說完全無法類比。

宮部美幸是個職業作家,她佔據著文學產業上游的位置,跟編輯與出版方共同討論書寫的題材,並按進度完成,與其他相識或不識的職業作家一同有如添柴火般維護著整個日本閱讀市場的運行。前提是,這個產業是基於讀者對於閱讀的需要而存在,每個作家都為了能夠繼續出書而不斷創作,並逐步完善自己的風格、增進任何能帶給讀者閱讀愉悅的技巧。相較之下,普魯斯特寫《追憶似水年華》當然不是讀者優先,而是為了服務他心中那位「寫作之神」(如果有的話),很多現代主義小說常常不一定能得到出版,但對作家來說絲毫不成困擾。

我們對於作家的想像是怎樣的呢?一副文青樣?不食人間煙火?很多本地的讀者可能會下意識覺得,夠格稱為作家的,就該是普魯斯特、卡夫卡、海明威、卡繆,或者台灣的黃春明、陳映真、七等生、駱以軍那樣,帶有獨特的個性、以「文青」般的行事作風,在文學形式與題材上驚世駭俗,儼然一國文化之旗手。而職業/大眾作家相對來說便是不像樣的、因襲的、保守的,甚至說是墮落的、無價值的。伍迪艾倫《午夜巴黎》的主角認為自己職業作家的身分遜斃了,不知為何台灣的民眾也彷彿持有對於大眾文學的偏見。

我觀察到日本作家總言必稱自己「娛樂小說作家」,為提供讀者無上的閱讀愉悅而創作「娛樂小說」,但如果在台灣做這樣的宣稱,好像在起跑點上就輸了其他好幾步的感覺。這是因為華人在千年儒家道統下,堅守的一種「言志」文學貞操嗎?還是這是一種功利主義導向的閱讀偏廢呢?從日本與台灣的對比,可以發現到,創作「娛樂小說」並不會讓作者覺得害羞,甚至以文學產業的角度來看,在競爭激烈的市場(雖然日本人認為這市場愈見衰退)中求生存,作家稱自己為「娛樂小說作家」反而是一種吸引讀者的策略,而無關乎內容、主旨題材的深淺。在社會派小說的系譜上,只需舉出松本清張與山崎豐子兩個名字,便能感受到這股文學傳統的磅礡氣勢與沛然能量。

台灣是否能發展出自己的文學市場與產業,取決於讀者(以及家長、教育者)能否去除對大眾文學作品的偏見。從這幾年博客來與誠品的暢銷排行榜,可以明白地看到,中文暢銷作家大約有兩個類向,蔡康永、吳若權、吳淡如等以勵志文風或闡釋都會男女心理為主的作品;以及九把刀、護玄、御我等以青少年為對象的奇幻創作。前者的暢銷基於讀者的功利心理,而後者的暢銷則反映青少年在升學主義壓迫下的一種抗衡心理,也不是真正的喜愛閱讀。端看這些讀者在進入大學、人生的新階段,來自家庭、教育體制的限制減少之後,仍選擇閱讀為娛樂的人並不多便可知,最多轉變為功利主義的閱讀,讀讀實用書。

並不能否認功利主義的閱讀也是書冊的社會功能之一,那些實用的旅遊書、食譜、兩性生心理、炒股理財的書,都是協助讀者完成一個理想生活的好幫手。書冊沒那麼偉大,除非身為富豪權貴生活無虞,誰也不能每天光享受閱讀的快樂,而不用勞作奔波。但即使如此也請察知,喧鬧社會的一隅,仍有人因為讀到一本書而得到救贖,與一段故事相遇而渡過了美好的時光。

台灣號稱自由多元,但我經常感覺在文化的市場上,消費者仍缺少自由靈活的選擇意識,自己缺少也罷,偏偏特別喜歡干預別人的品味。藉《所羅門的偽證》而發的這些,並非解決問題的良策,至多只是個人的觀察與感嘆。印象中每次推薦日本作家的書,總必須強調在它內部蘊藏的意義,十分努力地想要讓別人也能了解它的價值,因為只是報告故事大綱,聽者似乎總給我一種「你怎麼在看這種書?」「不過就是個故事罷了」的臉色,最後逼得我內心直喊「難道一本書並非曠世巨作就沒有讀的價值嗎?」「能夠純喫茶又為何不能純讀書?」

2014年12月26日 星期五

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之前言後語 三

淳久堂忠孝店因為電影化與文庫本出版而設置了專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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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部美幸的大部頭作品甚多,以《模倣犯》與《勇者物語》為代表,而2012年分三部出版的《所羅門的偽證》在篇幅上更加超越,展現出作家藉以總結一個階段與超越自我的宏大企圖。獨步於2014年譯成出版的中文書書腰上印著「耗時15年構思創作,連載9年,寫下4700張稿紙」,以日文稿紙每張400字來換算,是超過一百五十萬字的創作。在新科技持續對傳統閱讀行為進行挑戰、輕薄短小成為宰制觀念的今日,宮部美幸也用這部巨構對讀者發出挑戰,宣告文字的力量與閱讀過程本身的價值,仍是無可取代的。

《所羅門的偽證》的連載從2002年開始,歷經九年執筆而成書出版。宮部美幸身為職業作家,其作品自然從當代社會取材,在《所羅門的偽證》中,她挑戰了「校園霸凌」的主題,從主題的選擇開始,就讓人相當期待。「霸凌」的確是現代社會中既普遍又獨特的現象,從故事設定的1990年之前開始便存在,到今日為止亦未曾止歇,只要有人群叢聚之處,就會有階層的分化與權力的壓迫,無論是基於種族、階級或性別,即使在同一階層之內,也有因各種理由而生的「職場霸凌」或「校園霸凌」,這便是霸凌普遍之處。

獨步出版的第三部,在裝幀上終於開始擺脫深黑
色系,以明亮的顏色詮釋宮部美幸的作品。
然而霸凌行為也是獨特的,至少,在現代國家之前的組織型態中,即使有多少不合理的欺凌行為,也不會被視為「霸凌」,大家只會將之視為弱肉強食的現實來接受而已。應該沒有人會覺得明智光秀是因為被霸凌,才發動本能寺之變吧。也就是說,一個社會要普遍接受平等主義、人權觀念,才會有「霸凌這種不顧他人意願而侵犯他人主權的私刑作風是不對的」這種符合現代社會政治正確的想法。

霸凌之所以在今日仍難以根絕,便是因為人權、平等、民主等這些價值,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後天成長環境中逐漸習得的,所以從大人的角度看起來是霸凌的行為,在孩童之間的解讀卻可能是另一回事。許多人在長大後回想童年,發現某些事件,無論是傷害別人或者被傷害,原來就是霸凌,但事件的創傷或許已緊緊跟隨當事人,成為其夢靨或性格的一部份。

正因為霸凌(尤其是校園霸凌)是個這麼複雜、難以處理的題材,作家若隨便高舉正義之旗、試圖從霸凌事件中明辨是非,其成果將難以觸及事件的核心,也就是每個當事人的心靈健康,與面對其後漫長生命的憑證。宮部美幸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呢?《所羅門的偽證》的結構為三部曲形式,第一部描寫「事件」,發生在冬日校園的一起學生墜樓案,原被當成自殺處理,卻出現一封匿名告發信,指名某三人混混集團為霸凌主謀與墜樓事件的殺人兇手……校方、警方、媒體各自開展了消極或積極的對應,被害者的同儕之間,則因為事件而各自傷懷或困惑、裹足不前或伺機行動。

第二部描寫少年自行找出真相的「決心」,也是這部作品能夠走向巨構的關鍵轉折。我們所知頭銜為作家的人,當然都是成人,距離孩童世界早已遙遠,那麼面對一起霸凌事件,作家又如何能夠體察無論是加害者或被害者的心靈圖貌呢?即使有再多的取材,還是需要大量對於社會的想像力,才能創鑄出能說服讀者的作品吧。宮部美幸當然具備這樣的能力,她對青少年心理的鑽研與描寫從很早就開始,許多作品的主角都是青少年,而在這次更是一口氣描寫了大量的國中生,寫出了一個以他們為主體的群像劇。國中生不管在家庭或學校,都是尚未被賦權之人,他們受家庭的養育、受學校的教育,卻少有人關心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面對這樣一起攸關生命的事件,大人隱蔽、推事或獵奇的姿態次第在面前走動,背後的想法就是對於少年主體的壓抑,以及少年應該乖乖聽從擺佈的預設。少年的奔走與自我賦權,便是一種價值的學習過程,將故事帶進最後的審判。

文庫版封面,起用美術插畫家
藤田新策的作品,以照相寫實
的畫風,突顯現實的乖違。
第三部為校內「法庭」的過程,在這部中,宮部美幸在每一天的審判安排了不同的主要敘事者,從他們的不同身分,提供讀者各種關於真實的面向,這是作者一直以來運用得非常嫻熟的說故事技巧。書中不斷有人質疑,法庭審判的意義為何?難道不是扮家家酒嗎?的確,由學生自行發起,自行擔任法官、檢辯兩造與陪審團的「模擬法庭」,即使做出了被告有罪的判決,也無法對之加罪,那麼,用心何在?我認為這是宮部美幸考量了少年能力的最大極限,以及一場淨化儀式之需要,所得出的結果。她採用了法庭的外在形式,卻置換了其內涵,因為還是國中生,無論檢辯雙方,其舉證能力都是有缺陷的,法官、陪審團也難以逸脫少年自身的本位思考,但這就是作者所要的,讓少年自己思考、自己說話、自己行動,大人在這場審判中,只能旁觀,或者為少年所用。在這個主客易位的基礎上,透過每個證人的證言,讀者看到了一場淨化與超越的儀式。這場審判並不是在為加害者定罪,對任何犯了過錯的人也在確保他理解自己過錯的前提下予以譴責,在宮部美幸的妙筆下,讀者讀到的是一份少年特有的溫柔與包容。

在《所羅門的偽證》中,讀者所熟知的宮部美幸寫作技巧,都緊貼著主題逐漸地展開而巧妙運用。第一部開場對那位老者的具有歷史穿透力的描寫,便帶領讀者進入熟悉的宮部文學世界。宮部美幸的作品中很少出現功能性的免洗角色,讀者總也能看到每個角色生命背負的榮光、苦楚,或種種難以示人的傷口。除了人物的魅力之外,宮部美幸對於節奏的掌控與整體結構的妥貼鋪排,更讓讀者流連忘返、沉醉其中。

宮部美幸作為一個著作等身的職業作家,在《所羅門的偽證》這個巨大段落之後,我們已經能看到她可以不再依靠多題材的連結來撐開作品,而是可以對某個現代社會的主題進行深入且厚實的挖掘,這是多麼了不起的功力,對她往後的作品,當然就情不自禁地擺出期待的姿態來了。

2014年12月25日 星期四

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之前言後語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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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部美幸是個體系龐大的作家,除了她的創作類型跨幅甚大、技藝精湛外,她透過創作方法所欲傳達給讀者與社會的意念,也時常別出心裁,時常能準確擊打讀者的心靈。她的創作甚至已正式帶給本地文壇影響,最近出版的新銳作家何敬堯《幻之港》便在其文案中自陳師法。

大澤在昌在《暢銷作家寫作全技巧》一書中,說宮部美幸的寫作特色在於「故事一開始,就設定絕妙的謎團,然後藉由多個視角切入,細緻地讓謎團浮現出來。」這的確是個說明宮部文學迷人之處的絕佳觀點,我在2006年最早閱讀的三本宮部美幸小說應該是臉譜出版的《模倣犯》、《理由》與《火車》,由於我大學較投入社會參與,這種多角度敘事的寫作手法,與對各階層人物的寫實描繪,很快便攫住我的注意力,那時我尚且不甚清楚日本推理中有「本格派」與「社會派」的區別。

後來獨步創立,隨著他們的出版節奏,亦步亦趨地讀著宮部美幸的每一本作品,也次第地擴展了自己的閱讀類型。據我所知台灣有許多讀者很喜歡宮部美幸的時代小說,溫婉的人情與滿溢庶民風味的江戶紙上造景,這其中我覺得特別喜歡的也有《扮鬼臉》與《孤宿之人》,其中《孤宿之人》絕可以列名其代表作之列,過去已有談過

我較為偏愛的仍是現代的故事,很多作家也寫現代故事,但少有像宮部美幸這般的暢銷作家,除了善於舞弄敘事手法、深入刻寫人性,同時也能準確呈現出現代性的弔詭與對各階層人物的擠壓。可以說,宮部美幸故事中的謎團,都是來自現代性的謎團。

其中已被公認為經典的,《模倣犯》透過兩造觀點的平等呈現,對後現代媒體社會的「真實」,有深入的描寫與探問;《理由》與《火車》分別挖掘法拍屋糾紛與卡債問題,在它們被引進台灣的時候正好成為話題,卻已是作者在九零年代的創作初期便已完成,這種文化與社會的時差十分值得讀者玩味。井眼觀天之徒面對社會中發生的諸多矛盾衝突,總自以為破天荒,而疏於透過比較之眼借鑑其他文化已探求而產出之成果,來解決在地的問題。我認為這的確是翻譯文學對於社會的正面功能之一,可惜少有人正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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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要在此特別舉出幾個作品,來嘗試對「宮部美幸的書哪本最好看?」這樣的問題提出一己之見。這當然是說這些作品只是我的偏愛,而不一定每個讀破宮部文學的人都有相同看法。每個讀者應該也有自己的私房推薦,推薦的作品以及所標舉的原因,有趣地反映了每個讀者的生命情調與審美品味。

我相當喜愛的一組作品是「前警犬阿正系列」的《完美的藍》與《阿正當家》,前者為長篇小說,後者為短篇連作。這系列有趣之處在於作者從頭到尾以名為阿正的狗為敘述視角,鋪陳出飼主「蓮見偵探事務所」所經手的各種案件。狗當然無法與人溝通,然而擁有「前警犬」資歷的阿正,面對一連串的事件,卻能透過牠的嗅覺與思考,從旁督促主人採取行動,主人與阿正的默契,讓謎團逐漸明朗。如何呈現出狗之異於人的思維,是這系列作品的可觀之處,人類發展了以自我為中心的文明,壓抑其他物種的生存,但在狗的眼中看起來確是如此荒謬。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阿正睥睨那些在人類懷裡撒嬌的寵物狗,撂下一句「那些寵物狗根本不能算是真正的狗」,包含了對人類將狗視為去主體的玩物的不屑,以及將自己視為狗族正統的另一種種族論述。宮部美幸經營這樣的非人視角相當成功,讀者也面臨在閱讀中不斷切換思考模式的趣味。附帶一提,寫得很可愛的少女角色對我來說也是能大加分的條件,這系列中的蓮見姊妹各有脾性,各自可愛,如果要推薦宮部美幸入門書,我會跳過很多人推薦的《繼父》,而選擇「前警犬阿正系列」。

同樣是非人視角,《無止境的殺人》以十個錢包輪番上陣描述一起殺人事件的手法亦相當嶄新。錢包依照每個人對金錢的看法,被懷藏在身上各種地方,而「錢不露白」,那麼以錢包為「視角」,看到的事件,是什麼模樣呢?宮部美幸透過許多聽覺的、觸覺的、氣味的、溫度的描寫,反而更貼近人性的苦惱與糾結、愛憎與牽絆。

「杉村三郎系列」則是我最為喜歡的系列,包括《誰?》、《無名毒》與《聖彼得的送葬隊》(ペテロの葬列,獨步預計2015譯成出版)。杉村三郎邂逅了一位體弱多病的美麗女性,深入交往並論及婚嫁時才發現對方是大集團總裁的私生女,愛女心切的總裁對這樁婚姻只提出一個條件,便是要杉村三郎到集團的社刊編輯部上班,接受一份不會有升遷,但也生計穩定的工作。這個系列便立基於這樣的人際結構上,杉村三郎本為素樸之民,現在卻必須面對集團內同事「你是會長女婿」的異樣眼光,與他原本不慣過的富裕生活。接二連三襲來的事件,作者透過主角的與之周旋,模繪出當代社會中「惡」的面貌,讀者會對「惡」之生成竟如此平凡、「惡」的傳染竟無遠弗屆,而為之顫慄。我特別喜歡《無名毒》與《聖彼得的送葬隊》(附帶一提,我媽說她比較喜歡《誰?》),《無名毒》中的飲料下毒無差別殺人事件是主軸,但原田泉這個人物的造型,更呈現出作家對於人性考察的功力。

《聖彼得的送葬隊》在出版次序上是在《所羅門的偽證》之後,我認為從《小暮照相館》以來,宮部美幸的主題構核漸趨簡單,但篇幅仍然濃厚,可見她更執著於深入挖掘與討論。《聖彼得的送葬隊》以一起巴士劫持案開始,全書圍繞著「人在受騙之後,是否也應該用同樣的騙術去騙別人?」這樣的提問而展開。作家寫了直銷、自我成長課程等現象,逐步引導讀者思索這個社會應有的「道德」是什麼。杉村三郎與岳父的對話每每令人激賞,也是這系列的妙筆所在。卷末杉村三郎雖然解開了謎團,但自己的人生無法逃開事件的撞擊,迎來巨大的轉折。根據宮部美幸接受雜誌訪問,主角杉村三郎走向新人生之後的故事,已經開始連載、單篇收錄於《所羅門的偽證》文庫本中,溫柔的杉村三郎接下來又會遭遇那些人性試煉呢,期待作家大人用力地對之施虐。

《小暮照相館》以靈異照片為主題,是圍繞著一個核心家庭而展開的長男成長故事。由四章構成,各有一枚靈異照片為引,主角追尋照片背後謎團的同時,也一步步地揭露家族中不欲人知的積塵舊事。像這類的積塵舊事我想每個家庭、家族,多少都會有,大家害怕掀開來,除了因為那是某種家醜、恥辱,也可能是一種體恤與溫情。也有時候,沒有去攪動這些故舊之事,是種下意識的逃避與創傷,那麼,為了一個也不能少地往前邁進,重啟時間,還是需要掀開。那麼,京極堂說的「順序」就很重要了,按照順序來,能夠減少創傷,也能成功達成救贖。相較於京極夏彥的「冷救贖」,在宮部美幸的鋪陳下,長男主角的成長故事,寄託著溫暖人心的救贖。

以上所舉出的幾部作品,便是我認為在創作技巧、故事內容與作者洞察力上能作為宮部文學代表的。而限於篇幅未能介紹的,像《蒲生邸事件》與《勇者物語》這兩部非現代推理的作品,也都各自隱含作者獨特的世界觀,亦可找來讀讀看。

2012年,《所羅門的偽證》以超級長篇小說的形式,分三部重磅出版,我將之視為宮部文學成熟期的集大成,集大成是否代表最好見仁見智,但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將能從流暢的行文節奏、節制的主題掌握與豐潤的人物塑造,體感到一個成熟作家所散發出來的文學魅力。

2014年12月24日 星期三

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之前言後語 一

1
忘記是幾年前的事了。一友人在台北書展的現場電話連線我,問我「宮部美幸的書哪本最好看?」在這問話之前是一長串的寒暄閒話,因為我們許久未見,我驚訝於他的來電,為表達我的開心,我用盡了乾澀的語言與孱弱的交際能力。順著這樣的情緒與氛圍,我竟然對他的這個問題,提出了相當無用的回答。

「宮部美幸的書哪本最好看?」
「喔~~每本都很好看。」

然後彷彿做愛的正戲就此結束,我們開始懷著各自的心思,履行最後的溫存義務,最後互道再見。

這通電話使我懊悔到現在。為什麼自己當時會給出一個這麼爛的覆答呢?首先就邏輯上來說,一個作家的每本書都很好看的機率應該極低近乎零。當然也是有鐵桿書迷的存在,認真履行自己擁躉的責任,誓死維護作家所創造象徵的一切事物。可是我自認對任何作家縱有喜愛或惡厭,也能對其文章秉性做出客觀的評價,即使這些所謂評價也會隨著我人生的涉獵周轉而改變。

在這通電話中,話器彼端的友人託求的無非是這樣的一種評價,而我因為始來不慣於電話溝通,誤判了對方的意圖,漏接了此通電話的真意,導致了這次通訊活動的失效。掛掉電話之後我就察覺到這件事,並從那一刻開始深思我作為書冊推薦人的角色(那時尚在書店服務),以及「宮部美幸的書究竟哪本最好看?」的這個問題。

2
台灣讀者對宮部美幸小說的接收與閱讀,大約可從2003年一方出版社(已結束營運)出版《模倣犯》,以及繼之出版的臉譜與商周為最早。早期出版以宮部的得獎作品為主,《模倣犯》之外還包括《理由》、《火車》、《鄰人的犯罪》、《繼父》、《獵捕史奈克》、《魔術的耳語》、《Level 7》等,幾乎都是現代推理小說。

我是在2005年年底開始在書店上班,那時出版界有一波推廣類型閱讀(主要以推理小說為主)的努力,在通路端的感受十分明顯,包括許多講座活動,以及量體龐大的新書出版量,使得類型小說逐漸成為翻譯文學的主流。由於書店經營的需要,在那之前說到翻譯文學只讀昆德拉、村上春樹的我,也挑戰了《模倣犯》,而且一試就成主顧,掉進了日本推理的世界中,橫山秀夫、京極夏彥、(早期的)伊坂幸太郎、北村薰、高村薰等都是我喜愛的作家。

在推理小說的上升趨勢中,獨步出版社在2006年夏天首先脫離商周,以專攻日本推理/驚悚/犯罪小說,獨立掛牌,號稱簽下了宮部美幸、京極夏彥、伊坂幸太郎的大量版權,並在第一波便推出了宮部美幸的《無止盡的殺人》與科幻/歷史小說《蒲生邸事件》。接著更出版了以難譯聞名的京極夏彥「百鬼夜行系列」(時報「藍小說」曾出過《姑獲鳥的夏天》與《魍魎之匣》但似乎反響不大),並引介新銳作家如伊坂幸太郎、道尾秀介、乙一等。

獨步的創社可算是里程碑式的進展,大大擴展本地文學讀者視野至深至袤。因為先前除了松本清張、司馬遼太郎這類地位已然確立的大作家外,以作家為主軸來經營的出版社甚少,從此讀者可以縱橫時間之經與類型派系之緯,更全面地閱讀異地文壇的活潑面向;同時,也刺激了其他出版社對這塊生態的耕耘,湊佳苗與東野圭吾便是這樣經營出聲勢,而甚至對於作家的非主要文類,如宮部美幸的城市隨筆《平成徒步日記》、繪本文學《惡之書》,及萬城目學的散文集等,也陸續有出版社願意經營了。近兩年甚至許多佔據光譜各端的文化人散文隨筆(像是北野武、是枝裕和、荒木經惟、鈴木敏夫、松浦彌太郎、見城徹、堺雅人、有吉弘行等),也透過精美的裝幀,以更積極的姿態被呈現在出版市場中,可謂繁花似錦。

在出版社的分進合擊下,作家被「全貌地」呈現給本地讀者的同時,類似吾友之提問──哪本最好看?──也是當然可預見的了。出版社的努力在於盡其所能的豐富這方日式閱讀的園地,在地的好讀之徒至少有責任為想要找尋路標的讀者們提供一己之見。以宮部美幸而言,在獨步創社之前曾有木馬出版社出過一本時代小說《怪》,但獨步則是很系統地為她的小說創作區列了三個面向:現代推理、時代小說與奇幻/科幻小說,現在本地讀者大致依照這個角度來認識宮部美幸。

同時,在整體而全貌地引進宮部文學(或者其他)之途中,除了那些經典之作,讀者也將無法避免讀到某些被視為「奠基」或風格形塑期中的某些較不成熟的作品。也就是說,面對要求推薦之聲音,如果只是說「每本都好看」,將是種不負責任的行為,結果將導致被推薦的人因隨意挑選而與期待出現落差,甚至失望。好看的書有好看的理由,不好看的書也有它不好看的理由,或者需要一種獨特的切入觀點,涉及作者本身的創作次序或創作時下的社會情狀,察之方能品味該作之奧妙。

2014年12月19日 星期五

短評《玻璃蘆葦》


這是一本文風相當獨特的女性小說。文風包圍著主題,描寫女性(主角及其文友,甚至及於所有出場的女性)在生命過程中陷入束縛狀態的多重關係叢結,情節圍繞著主角透過吟歌、與其他女性命運的相遇、本能的反應與行動,逐漸察覺綑綁自身的因素,終究透過儀式而淨化、超越的過程。

這個過程在作者那種刻意營造出來的清冽筆法(或許同時顯明了北海道的霜冷與主角生命情調的抑壓)下,讀者逐漸感到一種艱難。「竟然必須做到這種地步?」這麼在內心嚅囁的同時,也應該能更加貼近主角毀棄一切的決心,並非只是單純解開來自異性權力關係的禁錮與壓迫,而竟是由於親子關係的折磨傾軋,這樣的切入點搭配作者賦予主角的行為與選擇,形成相當獨特且具魅力的人物深描。

這本書的整體裝幀與文案,透過渡邊淳一、官能等字眼、裸身的女體意象及封膜包裝,刻意引導讀者,讓讀者在購買/閱讀之前以為將進入一場展示艷體與情欲的旅程。不過很快地讀者便會發現性與欲並非體現在男女交融的場面上,而是更綿密地鋪攤在整個背景的空氣中。或許這便是官能之所指,情欲之所在。

只是,落在背面書腰上的這列字級不大的直排字──「錯過此書,必將後悔。」──實在能登上糟糕文案的佳例排行榜了。如果真的那麼棒,何不把這八個字放在正面大大昭告,而卻只是放在背面好似要填補那塊空白空間般。若只是版面因素,寫些什麼其他的應該都比這八個字來得有效果吧。對普通讀者來講,哪有什麼書是錯過了會後悔的呢?尤其在這鄙夷閱讀的島嶼上。

2014年10月19日 星期日

走過十年My Little Airport反映了什麼香港?


香港音樂組合My Little Airport創發邁入十週年,成員從〈社會主義青年〉脫隊,邁入《適婚的年齡》。暴動的街頭、哭喊的人群、撐起的雨傘、介乎消逝與超克的香港,阿P同Nicole的港味說唱,揭露青年幽微心聲,或將再次「攻陷你的心」。

青年是一種自我宣稱的身分,於村上春樹那證物便是運動鞋;在董啟章筆下則是角色永遠跨越不過的門檻狀態,在其中躊躇迷走、患得患失;用陳冠中的造句法就變成「一個青年就只是一個青年」,充滿消費主義的原子況味。My Little Airport的青年說話的是「香港都正在死去/我都經已不再唏噓」。

阿P與Nicole成長於香港認同萌芽的世代,中港邊界閉鎖、天安門事件與大回歸的定局,引發香港青年對於文化保育與社區運動的醒覺。天星皇后、菜園村、利東街……地產霸權倚政權之明助,張牙舞爪地將香港人與土地的關係扯裂開來,令得家與記憶被掉包成單純的物業,香港文化的特殊性亦逐漸被磨削殆盡。〈土瓜灣情歌〉、〈我在暗中儲首期〉、〈給親戚看見我一個人食吉野家〉述說了高房價與貧困化對青年的嚴密壓迫,找尋樂園遂成青年的目標,生活永遠在他方。

My Little Airport從無將藝術工具化的意圖,Nicole在〈月映之審判者〉中公開了阿P反映者的角色,聽者在他們的音樂中聽到什麼,那很有可能便是一代香港青年的斷片,正如拾荒者遷徙街市,嗅拾他人毀棄之物,而這些的總和便成為一幅文化圖景。於是你也可以了解阿P想要〈五點鐘去天光墟〉的心情。

在呈現大社會下適婚男女臉譜的新碟中,依舊有MLA式的情歌:純心專情的〈年輕的茶餐廳老闆娘〉、偶像幻滅的〈男神與寇比力克〉、浪子勸世的〈已婚男人〉、假情真作的〈今晚講嘢夜唔夜〉、灰階哲理的〈愛情Disabled〉等,如果你也一樣正當適婚年齡,應該會有滿滿的Déjà vu。

台港相互對照,不只同處大國邊緣,在金融資本肆虐下,人與土地的異化及本地文化的逐步敗北,都地異而同,像〈海心公園〉中被貴族驅趕的阿伯,只會逐漸被遺忘。台灣青年如何確立自身、演繹Hannah Arendt所謂的「行動生活」,從my little airport的歌樂,可以抓住一個隱喻。

(本文係受好友之託寫的推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