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4日 星期日

絡新婦之理

我終於把目前為止的京極堂系列(又稱百鬼夜行系列)都讀完了。事實上在去年(還是前年?)讀完《姑獲鳥之夏》後,停了很久一段時間,但今年年中讀完令我大大震撼的《魍魎之匣》後,便開始以一個月一部的速度跟書中的這群笨蛋打交道,九月底闔上《絡新婦之理》,也終於有資格能跟許多京極迷一起引頸期盼《塗佛之宴》的出版了。

除了《狂骨之夢》讓我覺得有點難讀外,其他每一本我都覺得非常特異而且傑出,篇幅雖然愈來愈厚(這麼說起來《姑獲鳥之夏》應該算是本系列的試讀本吧),但是所談論的問題並未因此重複出現,每一次都有令人啞然的發展。而即使標榜著「妖怪小說」的名號,作者京極夏彥所欲處理的,卻是由封建式的農業社會轉型到商品經濟自由交換的資本主義社會過程中,因為無法鑲崁進文化的現代性中,而散落遍地的傳統文化的碎片,這些碎片所引發的悲劇。所謂的妖異,反映出的立場就是以理性為主導、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人類;若立場轉換,或許現代社會的種種人心面貌,才是妖異吧。京極堂的名對白其實就是本系列的最好註腳:「關口,這個世上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只存在可能存在之物,只發生可能發生之事。」

如果說《姑獲鳥之夏》是試讀本的話,《絡新婦之理》應該就是到此為止的集大成了吧。曾經分別出現在過去事件中的人物,在此次又紛紛登場。而且事件的構造比所有發生過的事件還要複雜,讓人嘆為觀止地無法停下閱讀的速度,一邊也替作者瞎操心了起來,故事都寫成這樣了,下一本要怎麼寫啊。(事實證明果然是瞎操心了,《塗佛之宴》光從分部的結構就讓人非常期待了。)

本作開場就令人驚奇,雖無指涉,但從語言與對話的內容看來,顯然就是京極堂與犯人的對決場面,兩人有如後話般地,在事件落幕後進行語言的交鋒。在作者的安排下,讀者在這場其實是結尾的對話之後,才開始進入事件,而當我們讀完全作最後一頁時,必須再回過頭來從第一頁開始讀起。這種循環式的閱讀安排,也是作者的特別設計吧,畢竟這是個蜘蛛的世界啊,我們以為走了很遠,卻只是在網上繞了一圈而已。

京極夏彥在《絡新婦之理》中,大膽地挑戰了性別議題,並將之置放在文化的脈絡中,以人類學的觀點切入,進行除魅。性別倒錯、女裝癖、性工作者、女系家族、夜訪習俗、反基督的身體解放實踐以及女性運動者,京極堂以語言為武器,深入對手的意識底層,將附身妖怪一一驅除。令人驚訝的是,作者所持的性別論述非常進步,並非老舊的女性主義:透過抑制自我的女性特質來達到男女權力關係的平等,進而認為性工作者是被男性剝削、毫無主體性的一群。

這樣的女性主義被京極堂當成附身妖怪驅除掉了,但他也絕非基進的身體解放論者,而是站在文化間理解的立場,陳述確實存在的鄉村夜訪習俗(男人可以在晚上前往獨居女人的住處尋求一夜溫存,但女人擁有拒絕的權力,若男人強制違反女人的原則,將受到聚落的制裁)以及女系家族的繼嗣傳統(男人只是維持女系家族維繫的生殖性工具而已),認為重要的是去正視每個人類個體都並存著男性特質與女性特質,只是因為各自的文化框架而使得比重有所不同而已。因此所有對男性特質或女性特質的歧視與排除,就是引來附身妖怪的主要原因。

說了這麼多,《絡新婦之理》與《鐵鼠之檻》共通點就是,犯案者的動機超越了個人層次,我們必須理解文化,才能看見事件的構造。《絡新婦之理》的犯案者益發令人悲嘆,他們個個自以為所作所為皆遵循自我意志,到頭來卻只是絡新婦網中的一個角色而已,「登場人物怎麼能夠指揮作者呢?」我們確實都在文化的大網中行動,努力掙扎也只是陷得更深而已,除非能夠一躍而起方能看見全貌,不然就乖乖等著被蜘蛛吃掉吧。

後話:雖都說《姑獲鳥之夏》的電影版拍得不好,但是由堤真一、阿部寬、宮迫博之等人所構築出來的角色形象,也讓我增加了許多閱讀的樂趣。光想著他們三個一起欺負關口的嘴臉,就覺得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