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4日 星期二

《沉默》,一起受苦


讀完遠藤周作的《沉默》與《深河》。遠藤特別指定將這二冊入棺陪葬,可見作家本人對它們的肯認與重視。1999年《深河》在台灣首先出版,《沉默》則是2002年,這有別於原著的寫成與出版順序。《沉默》的日文原著出版於1966年,明年就是五十大壽;《深河》則出版於1993年,年號已平成。與《沉默》同年出生的有小泉今日子與鈴木保奈美,與《深河》同年出生的則是能年玲奈與志田未來。二書的寫作時代差距似乎不小,但說到底仍不離脫作家畢生對於宗教的探問,以及對人類與生存的思索。

書店員一年級生的時候,對日本文學的了解非常少,雖然那時已學了日文一年,讀過的仍只有村上春樹而已。前輩告訴我這兩本非常重要,我便記了下來,逢年過節也不忘要多進幾本來賣,但一直沒真正讀過。所以說書海無涯,大家都會說這書好那書妙,什麼某某作家的某某書是該領域非讀不可的五十本書之一,又死前不可不讀的幾百幾千本書名單洋洋灑灑,可時間就那麼點,如果所謂重要的書那麼多,就算照排也得排上好幾十個歲月吧。某些書能否插個隊,也是機緣啦。總之,我終於排到了。

讀《沉默》時,覺得它與其說是小說,更像是思考的隨筆。對於小說所需要的情節鋪陳與角色塑造,《沉默》不能說全然沒有,但無疑是稍加欠缺的。一位耶穌會教士洛特里哥偷偷潛入禁教令下的日本,欲證實其恩師費雷拉棄教之傳聞,途經一些尚未被撲滅的信仰之火,受一個被迫棄教的浪人吉次郎所助,而後卻又遭到背叛。過程中洛特里哥眼見許多信徒遭到各種酷刑所殺,他不禁質疑起他的主為何放任蒼生百姓水深火熱卻逕自保持沉默。最後他在禁教執行者井上筑後守的安排下,與已然棄教的費雷拉相見,並在費雷拉勸說棄教的過程中,開啟一場關於宗教的思辨。

洛特里哥被置放在殘忍的兩難情境中,只要他一日不棄教,日本官方便不斷殺害那些曾經信仰天主教的平民百姓。對信仰忠誠?還是放棄信仰,以拯救蒼生?書中有句話是這麼說的「為美麗的、良善的東西而死是很容易的;為悲慘的、腐敗的東西而死才是困難的。」多麼偉大的犧牲情操,每個人總有生命以外不可讓渡的信念,以作為個人存在的證明,每晝每夜我們努力完善它、擁抱它、為之沉迷而陶醉其中。一個天主教徒是如此,無神論者亦各有其價值依歸。但此時為了拯救他人無辜之生命,我們是否願意凜然放棄,讓自己空洞、失去意義、跌入深淵呢?

費雷拉對洛特里哥怒吼:「你認為自己比他們更重要吧!至少認為自己的得救是重要的吧!你如果說出棄教,那些人就可以從洞裡回來,從痛苦中獲救。雖然如此,你還不棄教,因為你覺得為他們背叛教會是很可惜的,像我這樣變成教會的污點是可怕的。」十六世紀西歐在宗教改革之後,新教勢力崛起,而舊教為因應衝擊亦加以改革,其成果就是耶穌會。相較於新教的世俗化與個人化,耶穌會仍以對教會及教宗的忠誠為依歸,不難想像洛特里哥在面臨棄教時刻的內心掙扎有多麼大。費雷拉的說話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舊教的保守與虛妄之處,他在告訴洛特里哥,你應側耳傾聽的是祂的聲音,而不是教會的聲音。

洛特里哥終究棄了教,並與費雷拉一樣,獲得日本姓名與身分,終生留滯日本。對於世間稱他「棄教的保羅」也自嘲地接受,在有如軟禁的宅邸臨終。最終章〈天主教住宅官吏日記〉中,以記事體記述了岡田三又衛門(洛特里哥的日本名)的餘生。從中讀者將發現日本官方並沒有如之前對洛特里哥承諾的那般,只要神父/司祭棄教,便不再追捕信教的平民,他們的說詞是日本的土壤終究長不出天主教的花,故只需斬根,再坐看莖葉自行枯萎便可。因為在某個守衛身邊搜出了聖像,一干人再度受到調查與殘忍的逼供,而岡田三又衛門則不再積極營救,僅是立下並未傳教的保證書而已。他為何只能沉默?在前一章才對吉次郎說過「那個人並未沉默,而是一起受苦」的棄教神父,是在「一起受苦」嗎?

作為小說,《沉默》的可讀性並不比《深河》,但可視為遠藤周作對於西方宗教本土化的一系列思索的開端。戰國時代據說曾有三十萬人信仰天主教,但在豐臣秀吉驅逐神父令與德川家光的禁教令之後元氣大傷,終究只能默默退出。究竟真如費雷拉所說,日本人雖然形式上信仰著天主教,骨子裡仍是多神信仰,所以天主教不可能扎根;或是政權的高壓禁絕才是讓天主教無法存活的主要因由,我認為後者或許才是實際上可能的答案。

信仰的跨文化傳播,本就會遭到在地文化的不同回饋,接受或者排拒、部分接受而部分結合在地民俗加以轉化,或者基本上排拒但將附帶於信仰周邊的有利元素納為在地文化的一部份。信仰或者說文化要跨海扎根,總是有一連串適應的過程,而這種因為適應而產生的融匯、轉化或者說整形,都是為了繼續存活在這個星球上而做的努力。從這個角度來看,遠藤周作其實藉由宗教信仰,提出了一個二十一世紀人類所面臨的永續課題。

2015年3月20日 星期五

沒有感覺的時候其實最痛──〈幻の命〉

樂風被歸類為「奇幻搖滾」的SEKAI NO OWARI(世界末日,簡稱SEKAOWA)樂團,於2010年以〈幻の命〉這首單曲出道,到2015年發行第三張專輯,創下首週二十五萬張的銷售佳績,也成為排行榜上的新興勢力。「世末現象」仍在延續中,團員各自的身世、世界觀的構成與演化、音樂的個性與魅力,許多因素仍在不斷生成,資料也仍持續累積,我認為還不到可以談論的時候。這邊只想簡略談談他們的出道歌曲〈幻の命〉所帶給我的衝擊。

去年年底在一連串的流行歌謠節目中,SEKAOWA表演的〈Dragon Night〉一下就打中了我。原本我是更喜歡聽女性歌聲的,喜歡的女歌手與男歌手的比例可說相當大,但SEKAOWA主唱深瀨慧那中性而稚嫩如中學生的嗓音,跟他們那晚的舞台風格有很大反差:他一手持著大型對講機似的器械做麥克風、另一手則扛著一幅大旗,白色光束從舞台背後射出,塑造一種戰地般的氛圍與革命份子的姿態。舞台上的成員還包括手風琴的Saori、電吉他的Nakajin與DJ Love。這種舞台風格與主唱聲音的反差讓我非常吸引,之後我便開始注意他們。

在電視上聽了那麼多風格各異的J-Pop音樂,我突然體悟到一件事,原來日本語就是像這樣經過許多歌詞創作者(以及其他文字創作者,甚至搞笑藝人的短劇)的善用、誤用或濫用之後,而不斷地繁殖衍生出更新的語言組合與使用方式,從而更加茁壯強勢。大眾文化真是了不起啊,不由得逕自這麼想了,而且也突然發覺到自己對大眾文化原來這麼有愛(其實出版與閱讀就是大眾文化中很顯著的一個面向)。話說這段跟本文主旨無甚關聯就是。

我很喜歡搜尋,也很擅長搜尋,看日本綜藝節目若搞笑藝人的話頭出現什麼有趣的東西,我馬上會在看完節目後展開搜尋,盡可能弄清底細。所以在對SEKAOWA有了興趣之後,我很快就開始聽他們所有的歌,看他們所有的MV,並立刻上網預購他們在今年一月發行的《Tree》專輯。隨著對他們的愈來愈了解,且開始深究歌詞意義後,我便深深著迷於〈幻の命〉這首歌。

這首歌描寫一對年輕夫妻失去了他們的小孩,歌詞的敘事者是父親或母親的一方,說話的對象是死去的小孩。從歌詞中的說話看起來,爸爸跟媽媽都非常的年輕,擁有青少年的心靈。於是聽者開始揣測,如此年輕的父母,失去小孩的原因,歌詞沒給答案,所以只能揣測。是年少輕狂的墮胎?還是小小希望的病歿?但敘事者顯然陷入了無窮的喪失感,這股喪失感使得歌詞有如語無倫次的夢囈,所以連前述對敘事者年齡的猜測彷彿又可被推翻,因為我們弄不懂他是本身就如此年少,或者只是因為與兒童說話而降低了話語的年齡。濃重的喪失感與主唱青澀的嗓音,以及與主題有著反差的輕快旋律,正是這種衝突讓人低迴深思。

在間奏之前的一段歌詞,鮮明地刻劃出這種喪失感。「在蒼白醫院『逝去』的/我們的孩子/明明『已經從世界消失』了/為何卻沒什麼感覺呢」──面對逝去的生命,並沒有哭得死去活來或呼天搶地,反而沒什麼感覺。但我自己這樣想,即使沒什麼感覺,也會靜靜地流淚吧。這是尚未成熟得能夠面對死亡的心靈,最為適切的表現了。事實上也沒有人有把握說自己在死亡面前能夠成熟,這應該是這首歌詞最打動我的地方。接在這段歌詞後面的間奏表現出了歌詞沒陳述出來的激烈情感,讓人感受到沒有感覺的時刻其實是最痛苦。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A96uwtsedg

幻の命
詞:深瀬慧 曲:藤崎彩織

白い星が降る夜に僕からの賛美歌を
蒼い銀河の彼方にUFOが君を連れて消えていく

白い病院で死んだ幻の命に
眠れない夜に夢で逢えたらと蒼い月に祈るんだ

幻に夢で逢えたら
それは幻じゃない
僕もいつの日か星になる
自由が僕を見て笑う

嘘が煌めく夜に偽物の花束を
蒼い銀河の彼方にUFOが僕を連れて消えていく

白い病院で「死んだ」 僕達の子供は
「もうこの世界にはいない」のに何で何も感じないんだろう

幻に夢で逢えたら
それは幻じゃない
僕が幻になれた夜
白い星が空に降る

April 30, 2005
Our child became the phantom.
We named "the life of phantom", TSUKUSHI.
It was a night with the red moon blazing beautifully.

君のパパとママ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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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之命 
詞:深瀬慧 曲:藤崎彩織

白色星辰落下的夜 我所唱出的讚美歌
在灰白色銀河彼端 UFO帶著你消失了

在蒼白醫院裡逝去的幻之命
向蒼藍月亮祈求 在無法成眠的夢裡重逢

若在夢中和幻影相逢
那就不是幻影
某一天我也會變成星星
自由看著我笑

謊言為閃爍夜晚獻上假的花束
在灰白色銀河彼端 UFO帶著我消失了

在蒼白醫院「逝去」的 我們的孩子
明明「已經從世界消失」了 為何卻沒什麼感覺呢

若在夢中和幻影相逢
那就不是幻影
我成為幻影的夜
白色星辰將從天空落下

April 30, 2005
Our child became the phantom
We named "the life of phantom", TSUKUSHI.
It was a night with the red moon blazing beautifully.

你的爸爸和媽媽的歌

2015年3月3日 星期二

短評《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


窪美澄在台出版了第二本書《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出版社照舊推出了特殊通路的精裝本,顯示出對作家的重視,也反映出對某些通路的讀者而言,裝幀已成為抉擇是否購買的重要因素。

我讀的是從胡思二手書店購入的一般版。我沒仔細比較過其與特殊通路版的差異,但這平裝本讓我愛不釋手,總覺得它做出來的質感很接近日本的單行本。是標題字的排版嗎?還是那種只用了單一顏色與意象,卻強烈地傳達出一種氛圍的封面構成?總覺得目前出版裝幀的趨勢有點過於花俏了,每本置放於平台上的書都發出主張明顯的召喚,但經常只是「搶眼」,卻少了點與書本內容的對話。或許有沒有對話也不是那麼要緊,能讓讀者因此買帳才是裝幀的唯一要務;但「搶眼」真能有效增進銷售?低調而有意境的設計就不能?或許責任最後又會推給設計師的功力吧,「好的設計就是要兩者兼顧啊」云云。

以《不中用的我仰望天空》登陸台灣市場,窪美澄所描繪的邊緣心靈每每令人心疼,一個篇章接著一個篇章,彷彿在帶讀者墜入深不見底的井,但在最後卻能巧妙連結前面看似無關的情節,以壓倒性的生之喜悅,讓角色們重新望見救贖。天空的廣袤意象則同時留給讀者,是本後座力十足的作品。

《迷途鯨魚眼中的黃昏》延續前作敘事手法,前三篇分別深描三個「壞掉的人」至今的生命史,如何地被理應最親近的人剝奪自我、造成傷口,又一再地為對方著想而隱忍創痛,靈魂的迷茫使他們無法健全地形塑自我,只能以一種對自我全盤否定的方式,戴上一個名為「自我」的面具。

第一段的男子因工作負載超重,在前輩的推薦下去看身心科,聽到醫生問他「一定很難受吧?」才恍然大悟自己原來很難受。我想最難受的身心狀態無非就是自己沒有察覺到內心生病,卻還不斷地用激勵、正向思考的方式去逼迫自己,讓心的緊繃度次第上升,最後砰然斷裂。作者對於這個邁入深淵的場景描寫十分出色,生活在大都會的讀者應該都心有戚戚焉。

三十歲的設計公司男職員,五十歲的設計公司女社長與十六歲的少女,他們的養育過程分別是隔代教養、疏於教養與過度保護,人生從歪斜的軌道上出發,終究走到懸崖邊上,男職員撞見提著煤炭的女社長,情急下提出去看(電視新聞正好在報導的)不小心游進港灣的迷途鯨魚的想法,試圖延緩她自我毀滅的意願,而他們在路上撿到了離家出走的少女……

作者在最後一篇讓三個走投無路的人生彼此碰撞,與鯨魚及鄉村奶奶共同渡過的五天,還有最後有如再生儀式般的大場面,令人佩服作者把鯨魚這個巨大意象置放進故事構圖的創意,最終為讀者帶來一股超越的力量。

凡人皆須經歷或長或短的「養育」時期,隨著社會愈趨現代化,養育的精緻化與被重視的程度亦逐漸提高。窪美澄在這本書中突顯了家庭,尤其是母親,對於孩童人格與未來發展的關鍵地位,然而她所描寫的不同形式的個體,最終卻不約而同走入死胡同,我想這並非是她否定養育,而是提供給讀者思考,在滿足物質需求、教育義務之外,成長過程的孩童真正需要的會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