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3日 星期五

|退屈隨筆|結尾:一個小範圍的清理

距離事情發生也將近五個月,現在終於得以用一種了結的心情,為這個療癒目的甚強的小專欄畫下句點。「退屈」在這系列的書寫中雖然專門用來指涉我在田國的日子,嚴格說起來則是,自從大學畢業踏入社會之後,我就一直是陷在「退屈」中的了:百無聊賴、沒勁、處處感到限制且探頭也望不見隧道口的光的日子,到了不情願地前往田國的這段經歷達到高潮,最後以肉身的痛楚作為結尾。

擺脫了田國的退屈,今年的主要人生功課便是要直接面對那規模更大的退屈,透過大量閱讀包括董啟章在內的虛構與非虛構作品,以及為了公職考試而研讀的文、史、哲理論性濃厚的讀本;三月議會佔領事件與繼之而來一連串的發動,令我的意識彷彿回到了大學時代的激進(身體則還需要更多時間與刺激來「脫退屈」),於是問題便是要試圖去解答,為什麼(當時的)自己從激進急轉直下而退屈;這個月台社出版的工運人士自傳讓回答這個問題的努力終於成為可能,因為徘徊於工運場域的外圍正是我跌入退屈狀態的前一個場景,或許我能從書中找到一些當時懷抱的挫折與生命困惑,然後釐清這些與我跌入退屈的聯繫。

為了更順利地做好這些功課,我必須盡快進入這篇書寫,以把田國經驗綑綁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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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八日。那天原本的計畫是,與妻開朋友的車到宜蘭,兩天一夜溫泉之旅。因為預定要先去忠孝新生站附近讓劉阿姨針灸治療肩痛,所以起得很早。從在田國的時候開始睡眠品質就變得很差,經常失眠,導致早上總是精神渙散、呵欠連連。這天睡眠品質依然不好,起床的時候也慣例地相當昏沉。為了省時間,而在前往針灸的車途中把在潮州街買的燒餅油條很快吃完。

到了劉阿姨處,換完褲子後,妻趴著扎,我坐在椅子上扎肩膀。因為睡眠始終不好已成習慣,雖然感到不太舒服,也不覺得是什麼問題,就這樣進入療程。針佈滿上半身之後,很快逐漸有種不自在的感覺襲來,一直想要藉由移動可以移動的身體區位來消除這種感覺,但是這種不自在感卻愈來愈大。同時,用來灸的艾草味道讓我無法藉由大口呼吸來緩和不適。療程有三十分鐘,在當時我認為這種不適是可以透過我的種種努力來撐過的,但直到我愈來愈急促的呼吸和表面化的頭暈主宰所有的意識後,終於決定出聲喚劉阿姨。

接著我失去了意識,下一個「畫面」只有聲音,由遠到近,聽到我的名字,隨著聲音逐漸清晰,肉體的感覺也回來了,我感到自己的臉在被打。我感覺到那聲音中的緊急,於是努力地睜開眼皮,卻睜不太開。全身都脫力了。眼睛勉力睜開之後,劉阿姨問我她是誰,我回答了,然後她讓我就這樣躺在地毯上,在我的人中跟胸部的中心各下了一針,應該是急救用的。意識慢慢清晰之後我才逐漸接受自己剛剛昏倒的事實。

妻的療程結束之後,劉阿姨讓她扶我去廁所,這時我的身體全然無力,雖然有吐意跟便意,但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只拉了一些散便。覺得自己暫時不會再有便意後,我被扶回床上平躺。相對於一臉恍惚的我,劉阿姨顯得驚魂未定,她向妻描述我當時的狀況:我叫她之後,她馬上來幫我起針,但快起完針時我便失去意識傾倒了。倒下之後全身弓緊、雙眼倒吊,她必須叫她當時也來治療的女兒幫忙把我的雙腳扳直。整個失去意識的過程約一分鐘左右,但她說暈針嚴重會導致死亡,所以她也嚇到了。而由於當時全身趴在床上,而只能用聽覺來感受這一切的妻,在聽過劉阿姨的後續說明後也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我後來往內去探索,在所謂「失去意識」的那段一分鐘左右的時光,我的意識包含了什麼內容?我記得畫面是一片白的、很亮,然後我有種「終於可以好好放鬆了」的感覺,雖然對受到驚嚇的眾人不好意思,但真的好舒服,有種想這樣一直下去的念頭。

總之,宜蘭泡湯之旅泡湯了,我的肉身嚴重受創,躺到過正午稍微回神後,在劉阿姨「暈針後也是改變體質的好時機,要趁機補強」的叮囑下,妻帶我去喝了營養的雞湯,並購買了許多蔘藥材,讓我在接下來的日子強力地進補。只是我一邊進補、大量的睡眠,身體狀況還是不太好,變得非常怕冷,我從來不戴帽子,但這段期間外出皆戴著毛線帽。夜晚則常有噩夢襲來,經常夜半驚醒,驚醒後發現自己手腳是緊繃的。氣好像還是很虛,經常有喘不過氣來的現象。腸胃亦不佳,大便一直是散漫的,硬不起來。就這樣過了痛苦的兩個星期。

身體一直沒有好轉的跡象,使我無法開始進行原定今年要開始的讀書計畫。我把健康的崩壞歸罪給身處於田國的鬱悶與飲食睡眠的全面失調,這段期間讓我的精神稍微獲得療癒的,是在病榻上讀的董啟章《時間繁史‧啞瓷之光》以及椎名林檎的《ありあまる富》(滿滿的財富)這首歌。而這段時間每週仍會進行一至兩次針灸,治療的重點在補氣與胃虛。對於身體無有好轉的狀況,劉阿姨曾建議我去行天宮收驚,因為她在幫我針灸的時候,會感到暈眩。於是我在一月十七日與十九日各去了一次,排隊讓身穿藍衣的使者進行儀式。

我沒有虔誠的宗教信仰,也從未有依靠宗教來解決人生問題(無論身或心)的經驗,但也並非不信神明。這次因為覺得身體的狀況已非自己能夠掌握,這段期間常有身體不是自己的感覺,就有所有的方法都該試試看的心理。一月二十二日再回到劉阿姨處針灸,由於還是感到痛苦,她建議我到她自己很信任的宜蘭南澳濟護宮去請神明「處理」,而且叮囑我「什麼都不用說,祂看就知道了。」而隔天是年節送神前的最後一次,妻便決定隔天借車載我過去。

自己也很想知道原因為何,去之前便回想了搬回盆地以來所發生的事:十二月二十七日搬家;二十八日去尋購空心磚,結果買了二十塊很重的空心磚,一塊超過二十公斤。廠商只送到一樓門口,我因為想要趕快整理好書本,便分兩天,一天搬了十塊上四樓;一月二日搭客運回台南;一月三日為了去區公所辦健保,卻在途中走進一片浩大的墓園;一月四日在高雄大量行走與朋友見面;一月五日陪妻去嘉義探望阿嬤,在半廢棄的醫療大樓大廳哼起歌,被妻制止,才知在醫院不可以唱歌。

一月二十三日晚上,我們抵達濟護宮,準備經驗一次從未體驗過的民間信仰收驚儀式。濟公活佛附體在一位師兄上,藉著他的身與口來解決信眾的問題。而我是第一位,神明一看我,替我把脈之後便用因為喝了酒後有點含糊的台語(有時須經師姐翻譯才懂)給出指示,「難過很久了吧,有二十天了吧……沖到煞……這是朋友帶給你的……」然後就叫我站定位,開始唸咒與驅魔,事後妻說那時我的表情變得很猙獰,我說因為神明拿著一大捆香,煙熏得我一直流淚與忍耐所致。儀式結束後,神明再給出進一步的指示,「你心頭鬱悶很久了,也容易緊張……牛肉吃很多吧,以後不要再吃了,對你的運途跟婚姻都好……如果可能最好避免探病跟入醫院……」最後給我三天份的符紙,令我回家後化符水抹身與飲下。

我聽話地完全照辦,第一天因為不懂,還喝了一整碗的符水(其實只需要喝三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隔天我發生了一次這陣子最嚴重的腹瀉,前半段排了一些軟便,然後突然就像水龍頭轉開一樣,去勢強勁的水便大量排出。以此為分界點,拉完這一趟之後我的確好似看見曙光般,氣息開始順暢,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了。聽過這段的朋友中,很多都問「真的是因為神明的關係才好起來的嗎?」老實說這種事情我也不曉得,就如我前面敘述的,因為我從未感到如此痛苦,能夠嘗試的辦法我都嘗試了,究竟是哪個部份正確運作,讓我就這樣好起來,我也不想再去深究。對我來說,我把這次身體的異化當成我退屈田國的後果,而那次水洩就是排毒的象徵。之後我就抱著排完毒的純真肉身回到古都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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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完年回到盆地,我終於能夠比較長時間的閱讀,雖然頭腦還是昏昏沉沉而且覺得自己變笨了,至少與一月相比起來是進步的。到了三月中旬,佔領議會行動有如強心針般將我退屈的身心捲動了起來,此時可以說,田國的一切都正式地和我不再有關了。

到了現下這個時間點,我已經能夠比較具體地去描述在田國所遭遇的那些,對我身心有害的人、事、物。首先是在私人的層面,如果沒有我想要博得妻的父母的認同的動機,我是絕對不會考慮這個職位。妻的母親在勸誘我時所講的那些關於這份工作的優點,我是全然無法接受,也不認為那對我的整體生涯有任何幫助。然而在去年三月,妻還沒辦法採取與父母對抗的姿態,導致我沒有選擇地接受前往田國的安排(但在妻父母的說法則是提供我一份很不錯的工作)。這便是第一個委屈,我不但無法用我自由選擇的工作來博得對方對我們交往的首肯,最後還被迫以一種獲得施捨的立場前去擔任這份職務。接著,妻母親還對我說,希望我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們有交情,要裝不熟。這讓我覺得更加屈辱,但當時總告訴自己只要忍耐就好了。心中懷著一種很不切實際的期待,以為只要做了這份工作,就能夠得到承認。但這個期待在五月之後也發現真的是不切實際。

實際工作上也造成我的挫折,但這部分對我的影響比較小,我自認已做好我所有能夠做的事情,作為上層單位的勞委會也對我以行銷撐出一個在地文化旅遊方案的模式非常滿意。當然,對於這幾年流行的文化創意產業搭配社區營造,甚至社會企業的概念,我都是存疑的,雖然有能力操作,但內心無法全盤接受。於是工作上的挫折比較不是在操作的實務上,而是我努力想要以理想的模式去做「多一點」努力,讓我的雇主團體從一個聯誼性強而集體工作性弱的組織,轉變成以實際分工來凝聚彼此,並據此培力的社區營造式組織。但或許就是這種中途半端的想法,讓我只能有氣無力地運作,不僅無能推動,還經常讓領導(包括擔任會長的妻父親)誤會我與他唱反調,不夠聽話。最後只能自己躲進挫敗的情緒中,覺得退屈,卻經常諷刺地在主管單位主辦的教育場合被當成模範組織來稱讚。

五月母親節的時候妻試探性地提出結婚的話題,導致她母親崩潰落淚,並明確地表達她的反對。過後在她父親打來責罵她的電話中亦表達像是「他都還沒努力,怎麼能得到禮物」這樣的話,經過妻的轉達讓我知道後,我除了感到受辱外,還相當憤怒。這種既屈辱又憤怒的心情,大概就是我田國退屈生涯的全部了。而因為必須守著保密的約定,這樣的情緒在工作場合就轉換成另一種自暴自棄、無欲無求無靈魂的落寞。我曾在六月底七月初想要找工作離開田國,那時認真地整理了履歷與作品,也曾千里迢迢搭了一次火車到台北面試,但一方面全無下文,另一方面妻阻止了我,她說如果我這次離開,我們就真的不能在一起了。我記得這通電話打完之後,我非常暴怒地踢踹了桌椅並摔了一些東西,冷靜下來之後只剩下絕望的心情。因為我認為妻想要透過折疊我的尊嚴與自由意志,來換取她父母承認的想法是錯誤且遙不可及的,也氣她在這件事上總是採取退縮的態度,讓我覺得孤單與不受保護。這次的絕望徹底地讓我成為行屍走肉,只剩閱讀跟看影劇能稍微勾起我的感覺。

在這種心情下,我逼得以負面的看法來對待田國的人事物,以無懼與之為敵、睥睨一切的態度來度過剩餘的日子,並且逮到機會就離開田國,減少自己暴露在田國空氣中的頻率。最後終於在年底搬回台北,並以非常高傲的姿態結束與眾人的關係。整段荒謬的田國劇場看下來,我認為自己處理人際問題的弱點始終存在,我討厭別人有所隱瞞、不誠實或帶著心機來試圖耍弄我,一旦察覺到這樣的用心,我就會擺出一副目空一切的姿態,關閉與別人的溝通,同時封鎖透過對話改變別人的可能性。我也試圖想要改掉這個問題,但是我卻無法妥善處理與妻父母的關係,我感受到那是對我整個人的存在全面性的否定,因為這種全面性,使我也找不到一個支點,去使用槓桿原理來施力。

我便是以這樣的狀態回到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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